[唐]薛用弱
李子牟者,唐蔡王[1]第七子也。风仪爽秀,才调高雅,性闲音律,尤善吹笛,天下莫比其能。
江陵[2]旧俗:孟春望夕,尚列影灯。其时士女缘江,阗[3]纵观。子牟客游荆门[4],适逢其会。因谓朋从曰:“吾吹笛一曲,能令万众寂而无哗。”于是同游赞成其事。子牟即登楼,临轩回奏,清声一发,百戏皆停,行人驻足,坐者起听。曲罢良久,众声复喧。而子牟恃能,意气自若。
忽有白叟,自楼下小舟行吟而至,状貌古峭,辞韵清越。子牟洎坐客,争前致敬。叟谓子牟曰:“向者吹笛,岂非王孙乎?天格绝高,惜者乐器常常耳。”子牟则曰:“仆之此笛,乃先帝所赐也,神鬼异物,则仆不知;音乐之中,此为至宝。平生视仅过万数,方仆所有,皆莫之比,而叟以为常常,岂有说乎?”叟曰:“吾少而习焉,老犹未倦,如君所有,非吾敢知,王孙以为不然,当为一试。”子牟以授之,而叟引气发声,声成而笛裂。四座骇愕,莫测其人。子牟因叩颡求哀,希逢珍异。叟对曰:“吾之所贮,君莫能吹。”即令小童,自舟赍至。子牟就视,乃白玉耳。叟付子牟,令其发调,气力殆尽,纤响无闻。子牟弥不自宁,虔恭备极。叟乃授之微弄,座客心骨泠然。叟曰:“吾愍[5]子志向,试为一奏。”清音激越,遐韵泛溢,五音六律,所不能偕。曲未终,风涛喷腾,云雨昏晦,少顷开霁,则不知叟之所在矣。
——《集异记》
〔注〕 [1]蔡王:唐睿宗李旦长子李宪:怜悯。
魏晋以降,经六朝而至中唐,中国古典笔记小说的文体形式渐由志怪而朝传奇化方向演进,一个基本标志是,即使志怪,也“以传奇为风骨”。伴随着这种变化,小说的主人公也开始由鬼神而让位于异人。薛用弱的《集异记》正是这一历史性情感变化的美学记录,本篇《李子牟》作为它所展示的一条艺苑风景线,以一个独特的视角,准确地记述了精彩绝艳的盛唐之音在有唐一代社会结构和心理层次中的种种回响和延续。
与中晚唐志怪传奇的柔婉清秀的风格不同,这篇小说的内在境界平远而阔大,李子牟作为作者敷演的一个唐朝王子形象,他的真实意义,在于体现了从盛唐以来的那整个一代初露头角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情感和追求。他在小说中具有一种蔑视世俗、指斥人生、傲岸不驯、纵情欢乐的抒情气质。小说从布局上一开始就为他精心营造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出场氛围:在灯影缤纷、士女如云的春夜,风仪爽秀的李子牟恃才傲物,以一曲笛声,竟使万千游众寂静无哗,而他自己却意气自若,顾盼自如。作者选择这一场景,一下子略貌取神,以大写意的笔法,渲染出这位抒情王子洒脱倜傥的潇洒神态。不过,这对于小说来说还仅仅是一个发端,作品的主题乃是以此为引子,把李子牟的风流潇洒的情感心理净化并提到一个更高的精神层次上——即对人生意义的参悟。因此小说的笔锋在这里便突然一转:一位白衣异叟出现了,只见他“状貌古峭,辞韵清越”,乘小舟行吟而至,情状超脱之极。先前小说对子牟的高雅才调的叙写,在这里全都化作为一种陪衬和烘托,此刻作者集中了所有的篇幅,以工笔白描、精雕细刻,通过异叟与李论笛,语惊四座;继则吹笛,声成管裂,最后一曲未终,“不知叟之所在矣”的一连串细节,借写李子牟由虔恭到仰慕的心理变化过程,最大限度地反衬刻画出了白衣异叟的高慕远举的超凡风韵。这样,不仅仅是李子牟的情感和向往,而且整个小说作品的旨趣也一起指向了更高的心灵境界!不是吗?就在作品的“少顷天霁,则不知叟之所在矣”戛然而止时,小说所描绘的一切都仿佛凝结住了,一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感觉油然而生,个人的身心世界似乎也和自然世界合为一体,凝成了一个永恒的存在。也许就在这种对美的片刻直观中,你或者能够领悟到,艺术和现实中的五光十色的时空景象,其实也都是这种瞬间永恒的延伸,它仿佛就凝结在现实的和自然生活风景中,又似乎总是超越在其之上。往往就在人生的偶然机遇中,就像异叟对子牟的点拨一样,你或许便能捕捉到一丝又一丝人生存在的意义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