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侯白
高齐[1]初,沙门[2]实公者,嵩山高栖士也。旦从林虑向白鹿山,因迷失道。日将过中,忽闻钟声,寻响而进,岩岫[3]重阻。登陟[4]而趋,乃见一寺,独据深林。山门[5]正南,赫奕辉焕。前至门所看额,云“灵芝寺”。门外五六犬,其大如牛,白毛黑喙,或踊或卧,以眼眄[6]实。实怖将返。须臾见胡僧[7]外来,实唤不应,亦不回顾,直入门内,犬亦随入。良久,实见无人,渐入次门。屋宇四周,门房并闭。进至讲堂,唯睹床榻高座俨然。实入西南隅床上坐。
久之,忽闻栋间有声,仰视,见开孔如井大,比丘[8]前后从孔飞下,遂至五六十人。依位坐讫,自相借问:“今日斋时何处食来?”或言豫章、成都、长安、陇右、蓟北、岭南、五天竺[9]等,无处不至,动即千万余里。末后一僧,从空而下,诸人竞问:“来何太迟?”答曰:“今日相州[10]城东彼岸寺鉴禅师讲会,各各竖议[11]。有一后生,聪俊难问,词音峰起,殊为可观,不觉遂晚。”实本事鉴为和上[12],既闻此语,望得参话,希展上流,整衣将起,咨诸僧司:“鉴是实和上。”诸僧直视,忽隐寺所在,独坐磐石柞木之下。向之寺宇,一无所见。唯睹岩谷禽鸟,翔集喧乱。
及出,以问尚统法师,尚曰:“此寺石赵[13]时佛图澄法师所造,年岁久远,贤圣居之,非凡所住,或泛[14]或隐,迁徙无定。”今山行者,犹闻钟声。
——《旌异记》
〔注〕 [1]高齐:即北齐。公元550年,高洋废东魏王朝,自称帝,建号齐,史家为别于南齐,称为北齐或高齐。 [2]沙门:僧徒。 [3]岩岫:斜着眼看。 [7]胡僧:外国和尚。 [8]比丘:梵语,指出家修行的男僧。 [9]五天竺:古代印度区划。这里指印度。 [10]相州:州治,今河南安阳。 [11]议:阐明义理。 [12]和上:即“和尚”。 [13]石赵:指东晋石勒所建的后赵。 [14]泛:浮起的意思,在这里表示出现的意思。
作为一种外来宗教,佛教从东汉初年传入中国到最终在神州大地扎下根来,其间经历了数百年的漫长历程。佛教徒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措施,利用文学作品来称道灵异,自神其教即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手段。《灵芝寺》就是这样一篇神化佛教的小说。
好奇,特别是叹服、崇拜以至迷信神奇,本是人类的一种天性,这在科学技术尚不发达、人们对很多自然现象无法解释的古代尤其是如此。佛教徒就利用人们的这一心理将佛教无限神化,以扩大影响,吸引群众,发展阵地。这篇小说就将佛教徒写得神乎其神。他们能穿墙破户,飞檐走壁,动辄万里,无处不至。不仅如此,甚至能使整座寺宇或现或隐,迁徙无定。这当然是一种向壁而造的无稽之谈。然而,臆造者却谈得有根有据,活灵活现。开始作品还只是介绍背景,为进入情节作准备,随着灵芝寺的出现,内容就变得具体生动起来。那身大如牛、白毛黑喙、或踊或卧、以眼眄人的一群厉犬,那径直而入、不理凡人的胡僧,以及那房门并闭的屋宇,整齐威严的床榻高座,都给人一种真实而又神秘之感。而随着情节的具体展开,内容也就变得愈加真切灵动。先是一个个比丘穿破屋顶连贯飞下,继之是众比丘相互问答,各报“今日斋时何处食来”?其中无一不远在千里之外,有的甚至食自印度。以上这些,本来已经将灵芝寺众僧写得栩栩如生,但作者忽然又笔锋一转,写寺所顿消,最后则通过尚统法师的回答,说明出现此种神奇现象的原因,使上述描写变得似乎真实可信起来。
这篇小说的成功不仅在于它的真切生动的描写,还在于作者善于捕捉读者的心理。为了使人觉得真实可信,作者没有采用主观叙述的方法,而选取第三者的视角,即通过实公的所见所闻来写灵芝寺的一切。这首先就给读者一种客观真实的感受。而在具体描写中,则步步展开,层层深入,紧紧抓住读者的好奇心理。作品开始的背景描写,一步步将读者引入一个神秘的世界。这时,读者已经产生了欲知分晓的心理需要,紧接着而来的众比丘破房而入的非凡行为则使读者的心理一下子由震惊而兴奋起来。继之出现的众比丘相互问答的内容更使读者咋舌不已。此时,读者一方面感到惊奇,一方面对上述描写还不尽相信。为了解除读者的这种疑惑,作者通过末后一僧的答话描绘了一个具体场景,这不仅增强了作品的具体感和真实感,从而解除了读者的疑惑,而且使读者的心理由前面的极度惊奇变得舒缓。但接下去却又奇峰突起,不仅众比丘突然不见,而且整座寺院蓦然消失,这使得读者更为惊愕。最后的说明,则解开了读者的一切疑窦,而读者的心理完全被作品所征服,作者也就达到了自神其教、争取群众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