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夏侯弘常自云见鬼神,与其言语委曲,众未之信。镇西将军谢尚[1]常[2]所乘马暴死,会[3]弘诣尚,尚忧恼至甚。弘谓尚曰:“我为公活马何如?”尚常不信弘,答曰:“卿若能令此马更生者,卿真实通神矣。”弘于是便下床[4]去,良久还,语尚曰:“庙神爱乐君马,故取之耳。向我诣神请之,初殊不许,后乃见听,马即尔便活。”尚时对死马坐,甚不信,怪其所言。须臾,其马忽从门外走还,众咸见之,莫不惊惋。既至马尸间便灭,应时能动,有顷,奋迅呼鸣。尚于是叹息。
谢曰:“我无嗣,是我一生之罚。”弘经时无所告,曰:“顷所见小鬼耳,必不能辨此源由。”后忽逢一鬼,乘新车,从十许人,着青丝布袍。弘前提牛鼻,车中人谓弘曰:“何以见阻?”弘曰:“欲有所问。镇西将军谢尚无儿,此君风流令望[5],不可使之绝祀。”车中人动容曰:“君所道正是仆儿。年少时与家中婢通,誓约不再婚而违约。今此婢死,在天诉之,是故无儿。”弘具以告,尚曰:“吾少时诚有此事。”
弘于江陵见一大鬼,提矛戟急走,有小鬼随从数人。弘畏惧,下路避之。大鬼过后,捉得一小鬼,问:“此何物?”曰:“广州大杀。”弘曰:“以此矛戟何为?”曰:“杀人以此矛戟,若中心腹者,无不辄死;中馀处[6],不至于死。”弘曰:“治此病有方否?”鬼曰:“杀乌鸡薄[7]心,即差[8]。”弘又曰:“今欲何行也?”鬼曰:“当至荆、扬二州。”尔时比日[9]行[10]心腹病,无不死者。弘在荆州,乃教人杀乌鸡以薄之,十不失八九。今有中恶,辄用乌鸡薄之,弘之由也。
——《志怪》
〔注〕 [1]谢尚:字仁祖,豫章太守谢鲲子。《晋书》卷七十九有传。 [2]常:通“尝”,曾经。 [3]会:恰逢。 [4]床:坐榻。 [5]令望:好的名声。 [6]馀处:其他地方。 [7]薄:贴附。 [8]差:同“瘥”,病愈。 [9]比日:连日。 [10]行:流行。
古代由于科学知识贫乏,对自然界包括人类的许多现象,人们无法解释,遂往往归之于鬼神。然谓鬼神必有,则也难以断定,因为谁也没有真的见过。然此文篇首却云:“夏侯弘常自云见鬼神。”真有此人此事吗?小说一开头就把人们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使读者迫切地想看下去,弄个明白。全文共分三个小故事,都是叙说夏侯弘见鬼之事,一层层地深入,夏侯弘不但能见鬼,而且还与之讲话,还有交往,干预其事,简直神乎其神。
第一则故事叙述夏侯弘为了向谢尚证明自己能与鬼神相通,四处査询谢尚之马的灵魂的下落,得知乃是庙神爱此马索去后,又向庙神说情,让马的灵魂归来。果然“其马忽从门外走还”,“至马尸间便灭”。谢尚眼见为实,不由夸道:“卿真实通神矣。”看来夏侯弘非但能见到鬼,而且在鬼神中有一定的威望,连庙神都要买他的情面。
然夏侯弘的本领还不止于此。谢尚为当时政坛著名的人物,曾官尚书仆射、豫州刺史、镇西将军,又善音乐、博综众艺,为王导所器重。按说这样的人物一定妻妾满堂,儿女绕膝,可是偏偏没有子嗣。按佛家业报之说,有果必有因,其原因何在呢?这可是一个比寻找死马灵魂难得多的题目,因为一般的小鬼“必不能辨此源由”,世人寿夭祸福,当有职官专掌其事。果然夏侯弘神通不小,竟拦阻鬼官的车驾,询知乃是因为谢尚年幼时曾对一女婢作了负心的事,以故受此惩罚。谢尚听了不得不点头称服。
从以上二事看来,夏侯弘颇有些像殷商时代的巫,巫所以事神,是沟通人与神的使者;所不同的,巫需要作法才能通神,而夏侯弘则不必,他似乎有见到鬼神的特异功能,他随时随地都可以看见鬼,而且和鬼交谈。
第三则故事即写他从鬼那儿窃探信息,并以之来为阳世间的百姓消灾。文中“广州大杀”乃是一种散播瘟疫的厉鬼,当时大概曾有心腹之病流行,源起于广州,渐渐蔓延至荆、扬地区,其势甚猛,为害甚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夏侯弘于无意间从小鬼处探得。原来是“广州大杀”以戈戟刺人,中心腹则病。于是通过追问探得治病的秘方与即将流行的地区后,乃随即赶去救人,治愈了许多受害者。
从这则故事看来,夏侯弘不但有巫的本事,还有些近乎医。不过上古时期巫与医原不分开,人们对致病的缘由不明白,以为是恶鬼为祟,因此有了病自然地去请巫师禳解,于是巫也就兼有了医的身份。看来夏侯弘真有其人也说不定,他或许原是一位高明的医生,有不少灵验的秘方,人们遂以为他能见鬼、能通神,以至附会出许多传说。作者把这些传说集中起来,遂塑造出这样一位能见鬼神且助人为乐的巫医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