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王子

[南朝·宋]刘义庆

安侯世高[1]者,安息国[2]王子。与大长者[3]子共出家,学道舍卫[4]城中。值主不称[5],大长者子辄恚[6],世高恒呵戒之。周旋二十八年,云当至广州。值乱,有一人逢高,唾手拔刀曰:“真得汝矣!”高大笑曰:“我夙命负对[7],故远来相偿。”遂杀之[8]。有一少年云:“此远国异人而能作吾国言,受害无难色[9],将是神人乎?”众皆骇笑。

世高神识[10]还生安息国,复为王子,名高。安侯年二十,复辞王学道。十数年,语同学云:“当诣会稽毕对[11]。”过庐山,访知识[12],遂过广州,见少年尚在,径投其家,与说昔事。大欣喜,便随至会稽。过嵇山[13]庙,呼神共语。庙神蟒形,身长数丈,泪出。世高向之语,蟒便去,世高亦还船。有一少年上船,长跪前受咒愿[14],因遂不见。高谓广州客曰:“向少年即庙神,得离恶形矣。”云庙神即是宿长者子[15]。后庙祝[16]闻有臭气,见大蟒死,庙从此神歇[17]。前至会稽,入市门,值有相打者,误中世高头,即卒。

广州客遂事佛精进。

——《幽明录》

〔注〕[1]安侯世高:安清,字世高,是安息国的太子,幼信佛教,并放弃王位而出家修道,乃被世人尊为安侯。 [2]安息国:伊朗高原古国。汉武帝时开始派使者到安息,以后遂互有往来。 [3]长者:积财具德者的通称。 [4]舍卫:印度古城名。以其地多出名人胜物,故称。佛在世时,波斯匿王居于此,城内有祇园精舍。 [5]值主不称:遇到主人不礼敬沙门。 [6]恚:愤怒。 [7]负对:亏负之意。此句意谓我命中欠了宿债。梁慧皎《高僧传》引此作“我宿命负卿”。 [8]此句主语省去,即前“唾手拔刀”之人。 [9]难色:为难痛苦的脸色。 [10]神识:有情的心识灵妙而不可思议,故曰“神识”,犹言灵魂。 [11]毕对:对,对治,断烦恼也。毕对意谓了结烦恼,偿却前世之夙债。 [12]知识:朋友,所知所识之人。非多知博识之义。[13]嵇山:在河南修武西北三十五里,晋嵇康曾居于此,故名。 [14]咒愿:诵法文为施主祈愿福利。 [15]宿长者子:前世大长者的儿子。 [16]庙祝:庙中管香火的人。 [17]神歇:失去了灵异神验之迹。

安世高为安息国王子,弃王位出家,精研阿毗昙,修习禅定,游化西域各地;于汉桓帝建和初年辗转来到中国洛阳,以后又游历了江南的豫章、浔阳、会稽等地。所至传播佛教,并翻译了大量的上座系统的佛经,可谓是佛经汉译的创始人。安世高在华传教有三十年之久,威望甚高,故各地流传有不少关于他的神奇故事。此为其中之一。

故事的主题是以安世高的偿报毕对事迹来说明佛教的“业报轮回”之说。佛教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因果的关系,“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于是人的一切言行遭遇统统被铸结到一条因果链上,几乎没有偶然和自由的任何可能,此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然这样的理论明显地与社会的客观现实不相吻合,于是有“此世报”、“再世报”之说。佛教认为有情众生均在“三界五道”中不断地轮回流转,作善业的生于天、人“二善道”,作恶业的堕于畜牲、地狱、饿鬼“三恶道”。善恶有程度不同,即使生于同一道中,也有千差万别。人的贫富寿夭,就是这种业报造成的。一般世间的众生不懂得这道理,乃不自觉地为善为恶,于是永远陷入轮回往复的苦海中。唯修菩萨行者能觉悟于此,主动地偿却业报,种得善根,修成无上菩提。故事中的安世高便是这样一位高僧。

文中描写了安世高两次主动地偿还业报的事迹。他身为安息国的王子,却不远万里地跑到中国的广州、会稽来,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白白地挨上一刀,偿却前世的孽债。为了突出前世的因缘,文中描写安世高初至中国的广州,有一人见他便说:“真得汝矣!”此四字十分传神。这个人从未见过安世高,却好像认识他似的,还似乎已找了他许久,这不是前世的夙缘么?安世高听到这句话也丝毫不感到奇怪,反而大笑起来,高兴地让此人杀掉自己。这行动在一般人看来十分离奇,不可思议,然安世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精神却也跃然纸上。因为撇开宗教信仰不谈,这也是一种当仁不让、为理想而献身精神的体现。正因为此,旁观的一少年不禁赞叹道:“受害无难色,将是神人乎?”这少年并不是佛教徒,也不理解安世高此举的含义,但为他从容就死的精神所感动,而安世高亦引以为知己。

这篇文章的主旨是写安世高如何主动地偿还业报,也取得了一定的艺术效果。但文章真正动人之处却不在此,而在于写了安世高的“情”。一是与大长者子的情,一是与广州少年的情。安世高与大长者子在舍卫城中共同学道二十八年,朝夕周旋,自有一番深厚的友谊。迨安世高二度转世复为安息国王子,此大长者子却不知干了些什么坏事,被打入“畜生道”中,托生为蟒蛇。但安世高仍挂念着他,特意绕道嵇山庙,与沦为蟒蛇的大长者子共语。讲些什么?文中没有写,想必是追怀往昔,动之以情;宣赞佛法,晓之以理,其结果是大蟒蛇感动得流出了眼泪。第二天安世高又特地为之行佛法,超度它脱离“畜生道”。此外安世高与广州少年不过一面之缘,只因此少年对安世高前生之死怀有敬意,安转世后便专程去找他,与说前生之事,而少年亦为之感动,甚至千里相伴。安世高和大长者子以及广州少年之间的关系是否也属于佛教所谓的业报呢?宽泛地说,前后二者有因缘的关系,也可视为业报,然严格地说应称作“情报”,是感情的报答。安世高不忘故人之情,挽救大长者子于“畜生道”中,又不忘一语知己之恩,要谆谆地点化广州少年。正因为文中有这样一些感情的描写,安世高这一人物形象才有人情味,才显得丰富起来,否则的话,一味地白白送死,读来便味同嚼蜡了。

此外就业报轮回的主题来说,此文也还有未完成处。安世高两次主动地以死偿还业报之事应是其轮回往复的整个因果链上的一环,对以后的事是因,对之前的事是果。对以后之事的影响,文章可以不写,然作为肇成此果的前事之因,却不能不交代,否则这二次“毕对”便成了无因之果。安世高为什么要两世白白地去送死,莫非他前生种了些什么很重的恶因吗?对此作者避而不写,或许是为贤者讳,然读者却是不能不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