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1]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2]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漱,见芜菁叶从山腹流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糁。相谓曰:“此知去人径不远。”便共没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
溪边有二女子,资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耶?”因邀还家。
其家筒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绛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敕云:“刘、阮二郎,经陟山岨,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刘、阮欣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轻婉,令人忘忧。
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何复欲还邪?”遂停半年,气候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女曰:“罪牵君,当可如何?”遂呼前来女子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还路。
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
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幽明录》
〔注〕[1]剡县:今浙江嵊州市。 [2]天台山:在今浙江天台。
刘晨、阮肇的罗曼故事,带有怪诞色彩,之所以没有被列入神话的范畴,主要是那两位“资质妙绝”的女子,既无姓名,也无小名或绰号之类,也不是佛教或道教的经典中的人物,如果勉强列为神仙,那也是很不正宗的神仙,于是才被作为志怪作品来欣赏。
古代的烂柯山故事等等,属于同一类型,都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一类的对比手法的描绘,给人以无限的感慨、无限怅惘的心灵创伤。似乎神仙生涯,也有不足以使人羡慕的一面。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发展十分缓慢,有时竟处在原地旋转的怪圈之中。在人迹罕至乃至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深山穷谷之中,社会的发展或变化尤其缓慢,经过数百年,变化很难察觉出来。相比之下,都市或城镇,发展就快一些,变化也大一些。当然,无论在什么都市或城镇,人的生老病死总是一样的,杜甫惊呼“访旧半为鬼”的诗句,并不见有什么特殊的精彩之处,后人却忍不住反复吟哦,中老年人更会有许多切身的感受。
离开了原来的生活环境,时间愈长,就愈会怀念,甚至入梦。即使原来的生活环境苦不堪言,绝对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也仍旧抑制不住怀念之情。或者很想再到原来的生活环境中去看看,回忆回忆已经消逝了的自己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等等。
十分值得深思的是人的思想感情的复杂和微妙。按理说刘晨、阮肇二人既蒙“资质妙绝”的二女子放还,应该是得遂所愿,欢乐而欣慰异常了,结果并非如此,他们发现,“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最后“忽复去”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阔别多年之后,重到旧地,无论沧桑巨变,或者“城郭依旧,人物已非”,都会引起无限惆怅,即使目前看到的景象大大胜过从前,仍旧会引起无限惆怅,或者感慨昔日受尽苦难的人们已经无法再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等等。即使受到欢笑着的人群欢迎,重游旧地者仍会无限惆怅,或者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等等。
刘晨、阮肇“忽复去”的时间是“晋太元八年”,《桃花源记》所写武陵人进入桃花源是在“晋太元中”,两篇文章的时代背景均为晋代太元年间,恐怕也是有原因的,大概那时天下大乱已经达到鸡犬不宁的程度,所以人们都渴望有一片世外的净土可以太太平平地过一辈子。
刘晨、阮肇所进入的那个奇怪的世界居然是一个清一色女性的世界。全篇除刘、阮二郎是“闯入者”之外,自始至终未出现任何男性人物。和刘、阮二郎共床同枕的是那两位“资质妙绝”的女子,伺候他们的“各有十侍婢”,送别刘、阮时奏乐的又是三四十个女子。恐怕作者并没有认真多加考虑,因为即使在后宫,即使在寡妇村,男性也并非就绝迹了。其他神怪故事中,要写到一个社会,总是既有女性,也有男性的。
中国很早就流传东方朔偷桃为西王母祝寿的故事,而刘晨、阮肇先吃了山上的桃子,才“饥止体充”,后来有一群女子又是“各持五三桃子”来祝贺的。可以说文中一再强调了桃子的神怪色彩。又提到“胡麻饭”。这“胡麻”现在一般称为芝麻,根据《本草纲目》,倒确是富有滋补功效的。现在全国有不少食品厂都生产芝麻糊,广告上几乎把芝麻糊说成是长生不老的仙丹了。但是,那些经营芝麻糊的企业,可能不一定去读《刘晨阮肇》这篇文章,不一定知道胡麻就是芝麻,不然,当可就此做点文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