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玄方女

[晋]陶渊明

晋时,东平冯孝将为广州太守。儿名马子,年二十余,独卧厩中,夜梦见一女子,年十八九,言:“我是前太守北海徐玄方女,不幸早亡。亡来今已四年,为鬼所枉杀。案生录,当八十余,听我更生,要当有依马子乃得生活,又应为君妻。能从所委见救活不?”马子答曰:“可尔。”乃与马子克期当出。至期日,床前地头发正与地平,令人扫去,则愈分明,始悟是所梦见者。遂屏除左右人,便渐渐额出,次头面出,又次肩项形体顿出。马子便令坐对榻上,陈说语言,奇妙非常。遂与马子寝息。每诫云:“我尚虚尔。”即问何时得出,答曰:“出当得本命生日,尚未至。”遂往厩中,言语声音,人皆闻之。女计生日至,乃具教马子出己养之方法,语毕辞去。马子从其言,至日,以丹雄鸡一只,黍饭一盘,清酒一升,醊[1]其丧前,去厩十余步。祭讫,掘棺出,开视,女身体貌全如故。徐徐抱出,著毡帐中,唯心下微暖,口有气息。令婢四人守养护之,常以青羊乳汁沥其两眼,渐渐能开,口能咽粥,既而能语。二百日中,持杖起行。一期[2]之后,颜色肌肤气力悉复如常。乃遣报徐氏,上下尽来。选吉日下礼,聘为夫妇。生二儿一女:长男字元庆,永嘉初为秘书郎中;小男字敬度,作太傅掾;女适济南刘子彦,征士延世之孙云。

——《搜神后记》

〔注〕[1]醊(zhuì):祭祀时以酒洒地。 [2]一期:一周年。

鬼神皆为人所造,但人造鬼神的手法是无穷无尽的,盖因人之想象力亦无穷无尽之故。人变鬼可以,鬼又何不可变为人?于是,十八九岁的妙龄女鬼徐家女儿,就被作者从鬼域中“救”了回来,配给了与她年貌相当、门第相同的姓马的书生了。

这样的男人女鬼终谐的故事,后世之作里是不胜枚举的,有名的,如《聊斋志异》里的《莲香》、《聂小倩》,便属此类。不过,若将《聊斋》故事与本文对读,便可觉气味大有不同,若本文,写得实在是有点儿战战兢兢,情节的展开也是拘谨而小心。

妙龄美女要回魂,在后世的人看来,实在是极容易的事,如果逢上汤显祖先生,他便会告诉你,只需一个“情”字,女鬼对哪位男士有了情,托个梦,请他开棺便是了。而在本文中,则须有重大的理由、牢靠的依据:首先是女鬼乃被“枉杀”,显得回魂之举含有昭雪冤案的合理性;其次是要有“生录”的理论依据,显得回魂乃是冥中注定的应有之义,决非“情能生人”,完全合乎阴世的律例,而阳间的人接受她时便不须负任何道德责任,她“为君妻”时也不会有悖于伦理纲常——所以,后来徐氏便堂堂正正地被父母接受,“选吉日下礼,聘为夫妇”了。

女鬼好容易先头发,次额面,再次肩项形体地一层层、一段段打地底下钻出来,此际面对她的若是蒲留仙笔下的桑生、王生之流,能不赶紧上去抱持在怀,贪看花容月貌,而作者也趁机笔挟风月,作好一番渲染?可惜之至,那太守儿子只让她坐在对面,很有点“相敬如宾”的味道;而她呢,作者亦仅称其语言“奇妙非常”而已,全不涉一笔其玉颜何如;最苦的自是读者,盼了半天,只见到一个乏味场景。虽然,作者也考虑到孤男寡女夤夜同处一室,不免落到一块儿“寝息”的地步;但女鬼却开口道“我尚虚尔”,然则马子携入鸳帐的乃是镜花水月,又有何风流可言?

女鬼由虚转实的过程也让读者看得心烦:要耐心等到她本命生日,再耐心看她平躺二百日、拄杖百余日,统计一年。在这段日子里,若逢上蒲留仙的笔,这对男女早不知做下多少男欢女爱的旖旎风情了,然而在本文面前,读者只有耐心等候,且等到的又是最循规蹈矩也最乏味的结局——明媒正娶。

看来,刚刚开始写人变鬼、鬼变人之故事的古人,还是有不少顾忌的,处处想着可别触犯了人间的什么章程,而全不如后世的作家们那么潇洒,让鬼儿们任意转世、随时回魂,返回阳世便恣意欢乐,全不受限制。万事起头难,写鬼故事也是如此,一样新的东西才出世,总不免带上些旧的痕迹,这是不奇怪的。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