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姑祠

[晋]干宝

淮南全椒县有丁新妇[1]者,本丹阳[2]丁氏女,年十六,适全椒谢家。其姑严酷,使役有程,不如限者,仍便笞捶,不可堪。九月九日乃自经死。遂有灵响闻于民间,发言于巫祝曰:“念人家妇女作息不倦,使避九月九日,勿用作事。”

吴平后,其女幽魂思乡欲归。永平[3]元年九月七日,见[4]形,着缥衣,戴青盖,从一婢,至牛渚津[5]求渡。有两男子,共乘船捕鱼,仍呼求载。两男子笑,共调弄之,言:“听我为妇,当相渡也。”丁妪曰:“谓汝是佳人,而无所知。汝是人,当使汝入泥死;是鬼,使汝入水。”便却入草中。

须臾,有一老翁乘船载苇,妪从索渡。翁曰:“船上无装,岂可露渡?恐不中载耳。”妪言无苦。翁因出苇半许,安处着船中,径渡之,至南岸。临去,语翁曰:“吾是鬼神,非人也,自能得过。然宜使民间粗相闻知。翁之厚意,出苇相渡,深有惭感,当有以相谢者。若翁速还去,必有所见,亦当有所得也。”翁曰:“恐燥湿不至[6],何敢蒙谢?”翁还西岸,见两男子覆水中。进前数里,有鱼千数,跳跃水边,风吹至岸上。翁遂弃苇,载鱼以归。

于是丁妪遂还丹阳,江南人皆呼为丁姑。九月九日不用作事,咸以为息日也。今所在祠之。

——《搜神记》

〔注〕[1]新妇:古时对媳妇的一种称呼。 [2]丹阳:古县名。秦置。治今安徽当涂东北小丹阳镇。汉以后属丹阳郡,故又称“小丹阳”。 [3]永平:晋惠帝年号(291)。 [4]见:读“现”,显现。 [5]牛渚津:安徽当涂西北牛渚山下的一个渡口。 [6]燥湿:犹言“寒温”,魏晋时的习惯用语。燥湿不至,意思是照顾不周。

这个故事中的婆婆,把媳妇丁姑当作奴隶一样驱使,动不动棍棒加身,丁姑不堪其苦,上吊自尽。但却死不瞑目,值得注意的是她并不谋求个人报复,去惩罚一下恶婆婆了事,而是想为千万个依然活在苦海中的媳妇们,争得一点做人的权利。如何实现呢?她首先通过巫祝发话:要让那些一年累到头的媳妇们,能免去九月九日这一天的劳作。这不算是奢求吧?然而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社会,简直是石破天惊的“怪论”,“无理”的挑战!因而她深知光由巫祝说一说是不行的,还必须公开“亮相”,还必须惩恶赏善,以证实她的存在,她的神力。于是就有故事中的两次“求渡”的描写。

“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无道之世,才诉诸鬼神,因此丁姑的出现并不偶然。如果说被虐待至死的丁姑,反映了生活的真实,折射出无道之世;那么死后的“丁姑”,便是人民愿望、抗争与追求的“幻化”。现实的无道,引发了艺术的幻化,创造出丁姑这个既贴近生活又干预生活的极富理想色彩的形象,这是丁姑形象的可贵之处,也是魏晋志怪的一大进步。

这则志怪的叙事技巧,也颇有讲究。我们先谈它的剪裁艺术,也就是详略的问题。作品中的婆婆、两男子、老翁,都是不可缺少的人物,然作者只以极简练的笔墨,突出这些人物身上与故事情节有关的品行,如婆婆的严酷,两男子的无赖,老翁的憨厚,其余概不涉及。而对丁姑的籍贯、身份、遭遇、显形……直至为世人祭祀,一一写来,详略对比,作为中心人物的丁姑便自然凸显出来了。不仅如此,就丁姑这个人物的描写而言,亦有详略之分。丁姑生前受虐,非一日之事,作者不去细诉。丁姑悲惨的结局,本可重笔抒写,以收感人效果,却只“乃自经死”一笔带过,不作渲染,而将主要篇幅留在死后。其用意不难想见,那就是作品的重点不在描绘现实中的可怜的媳妇,而在着力塑造一个有勇有谋、赏善罚恶、保护妇女的理想形象。就情节的描述来看,亦有详略之异,比如两次求渡就大不相同,两男子的邪念,张口便出,无须多写;如何处置,只言不行,似了未了,留下悬念。老翁言行须反复描写,方能具体刻画出他的憨厚善良,而丁姑的身份、意图以及神威,亦须借此机会以示世人,因此写来不厌其详。以上说的是第一点剪裁技巧。

第二点,作品在围绕中心人物追求情节的紧凑、曲折与完整方面,也是颇有技巧的。作品先交代丁姑家本丹阳,嫁到全椒,接着写死后“见形”,“至牛渚津求渡”,最后是“遂还丹阳”。生嫁他乡,魂归故里,既揭示了人物行动的内在逻辑,也增强了情节的贯串性,故事的完整性;作品将丁姑显形的意图,赏善罚恶的行为,集中展示在“求渡”一事中,但如果先遇老翁,则江可渡而“恶”不得现,只有先写“恶”,则更觉“善”之可贵,赏与罚也有理有据,这样就在集中紧凑之中,又创造出曲折起伏的效果。总之,其想象的丰富,形象的塑造,情节的安排,以及笔墨技巧等各方面,显然已非“丛残小语”可比,而是更接近后世的传奇小说了。

(赵其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