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

中国哲学史范畴。《说文》:“中,和也”,非中之本训,而是其转义。和,《说文》:“相譍也。”中和作为相联系的概念,始见《左传》:“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也,故有五节,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于是有烦手淫声,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听也。”(《左传·昭公元年》)。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和作为多样性统一,犹能取各种不同意见而求得和谐,而不附和相同意见,以其作为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而带有明显的伦理道德色彩。其弟子有子说,“和为贵”(《论语·学而》)。孔子从中发展为“中庸”,庸即以平常的定理来用中,使中达到美和佳的状态。“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孔子拈出中庸作为最高道德准则,便是以中和为常道。只有“允执厥中”(《论语·尧曰》),诚实地执著最美而至当不移的中,且实行中庸之德,“不得中行而与之”(《论语·子路》),才能进入中和之美的境界。《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不仅中与和对称,而且为阴阳和协的气。孟子继承孔子,认为执中并非无灵活的变通:“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孟子·尽心上》)“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孙丑下》)人和即人与人之间的和睦、和谐。《易传》除发挥得中、时中、尚中等观念外,其所说“中”也有中道、中庸的意思,“大哉乾乎,刚健中正”(《乾文言》)。认为主体按和的原则践履,“履和而至”,“履以和行”(《系辞下传》),便能达到和谐平安,即中和之美境界,亦即“太和”,“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乾彖》)。庄子的中即自然,“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庄子·德充符》)。荀子给中以规定:“曷谓中?曰: 礼义是也。”(《荀子·儒效》)“中”即合乎礼义,合乎先王之道,“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同上),“文理情用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是礼之中流也”(《荀子·礼论》)。仪式和感情内外配合,就是中和的礼。《吕氏春秋》则融合儒道,而重乐的潜移心灵,默化性情,有助于道德教化的功能:“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吕氏春秋·大乐》)中和也是天地万物生生的基本原则,“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吕氏春秋·有始》)。《礼记·乐记》的中和观与《吕氏春秋》相近。《乐记》认识到音乐的本质在于人内心情感的发动,“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又说,“乐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但《乐记》中和范畴的内涵规定还不够清晰,而《礼记·中庸》就较明确:“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第一章)朱熹注:“天下之理皆由此出。”(《中庸章句》)和是达道,朱熹注:“天下古今之所共由。”(同上)《淮南子》排斥外在的本体道一生万物,认为一作为单质、单性概念,犹史伯所说的同,不能产生新事物。因此说:“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淮南子·天文训》)“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淮南子·氾论训》)阴阳异质相和合而生万物,“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淮南子·原道训》)。董仲舒解释和为天地生物的本原与社会伦理的最高规范。“天有两和,以成二中”,“成于和生必和也,始于中止必中也”(《春秋繁露·循天之道》)。“中者,天下之所终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中者,天地之美达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诗》云:‘不刚不柔,布政优优。’此非中和之谓欤!是故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能以中和养其身者,其寿极命。”(同上)董仲舒从政治、道德、性情、养身等方面,论证主体人的中和与客体天的中和相融合。“中者,天地之太极也,日月之所至而却也,长短之隆不得过中,天地之制也。”(同上)“和者,天之正也,阴阳之平也,其气最良,物之所生也。”(同上)刘劭《人物志》于中和观,与儒家又有相似之处:“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人物志·九征》)阮籍的《乐论》认同传统音乐中和之说。“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合其体,得其性,则和;离其体,失其性,则乖。”(《乐论》)隋唐时期,王通撰《中说》,发挥儒家中和之说,以阐发中和为宗旨,正如阮逸在《文中子中说序》所说:“大哉,中之为义。在《易》为二五,在《春秋》为权衡,在《书》为皇极,在《礼》为中庸。谓乎无形,非中也;谓乎有象,非中也。上不荡于虚无,下不局于器用,惟变所适,惟义所在,此中之大略也。中说者,如此而已。”即“中”非无形,非有象;非虚无,非器用;上不荡,下不局;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惟变惟义,所适所变,这便是中的规定性。王通认为在当下之中。“天下之危,与天下安之;天下之失,与天下正之。千变万化,吾常守中矣。”(《文中子中说·周公篇》)守中而应万变,譬如中国帝制的延续,是中和之力。“皇始之帝,征天以授之也。……齐梁陈之德,斥之于四夷也。以明中国之代,中和之力也。”(《文中子中说·问易篇》)这是以正统儒家社会伦理释中和。北宋司马光专撰《中和论》。他认为“适宜为中,交泰为和”(《四言铭系述》)。将《尚书·大禹谟》的“允执厥中”和《中庸》的中和联系起来,说明中和的本质、功能和意义。张载亦将中和本体化,“大中,天地之道;得大中,阴阳鬼神莫不尽之矣”(《经学理窟·义理》)。二程又回到了《中庸》所讨论的中和上来。程颐曾与吕大临反复辩论中和。吕大临认为,“中者道之所由出”。程颐不同意这个提法,他认为“中即道也”。“中也者,所以状性之体段。”(《遗书》卷十七)这不是说“中即性也”,以性是本体存在,而是说所以状性的是中,犹“所以阴阳者道也”;又如天圆地方,不可谓方圆为天地,方圆只是天地存在的状态,性是形而上本体中存在的状态。“中止可言体,而不可与性同德。”(同上)后程颐在重新审察“中止可言体,而不可与性同德”时,觉得不妥,“谓‘不可与性同德’,字亦未安”,认为“中者性之德,却为近之”。“又如前论‘中即性也’,已是分而为二,不若谓之性中”(同上)胡宏承程颐的中体和用说,但胡宏非以心有体用,而是道有体用,或性有体用。“中者,道之体;和者,道之用。中和变化,万物各正性命而纯备者,人也,性之极也。”(《知言·往来》)朱熹自己把对中和的探究分为“旧说”与“新说”两个阶段。中和旧说以朱熹37岁时答张栻四书为代表。虽朱熹论《中庸》与张栻不合,但亦受张栻影响。中和新说大致为: 其一,以心之体用说否定“心为已发,性为未发”的中体和用或性体心用说。其二,以心为主,贯通“性情之德,中和之妙”(《答张敬夫》第四十九书)。其三,除心的中与和、未发已发外,也指性情的中与和、未发已发。“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决,故谓之和。”(《中庸章句》)明王守仁虽是心学集大成者,但在中和问题上与陆九渊有异,而与朱熹相近。他吸收朱熹中和体用说,“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传习录》上),中和、未发已发非有先后或两个阶段,而是本质与现象、本体与作用的体用一源。明清之际王夫之论中和,遵循“本末具鉴”的认知原则,以为未发已发的中和,“是儒者第一难透底关”(《读四书大全说》卷二)。认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之说,其前提和出发点是客观现实的人的心理情感,“四情之未发与其已发,近取之己而即合乎道之大原,则绎此所谓而随以证之于彼。浑然未发而中在,集然中节而和在”(同上)。取己以证于未发已发,以为中和便是实在的。中便落到“未喜、未怒、未哀、未乐”的实处,和也落到“可喜、可怒、可哀、可乐”的实处,而非空虚无实。中和均有实在的负载或承担者,譬如不偏不倚谓之中,若“空虚无物,以无物故,则亦无有偏倚者”,只有“必置一物于中庭,而后可谓之不偏于东西,不倚于楹壁”(同上),才是真中和,“皆真知实践之言也”(同上)。这种认知理性的进路,淡化了中和道德的形上学的品格,凸显了感性生命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