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牛僧孺
武德[1]初,有曹惠者,制授江州参军[2]。官舍有佛堂,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雕饰甚巧,丹青剥落。惠因持归与稚儿。后稚儿方食饼,木偶即引手请之。儿惊报惠,惠笑曰:“取木偶来。”即言曰:“轻素、轻红自有名,何呼木偶?”于是转盼驰走,无异于人。
惠问曰:“汝何时来物?颇能作怪。”轻素曰:“某与轻红是宣城太守谢家[3]俑偶。当时天下工巧,总皆不及沈隐侯[4]家老苍头孝忠也。轻素、轻红即孝忠所造也。隐侯哀宣城无辜,葬日故有此赠。时轻素在圹中方持汤与乐家娘子濯足,闻外有持兵称敕声。娘子畏惧,跣足化为白蝼。少顷,二贼执炬至,尽掠财物。谢郎时颌瑟瑟环,亦为贼敲颐脱之。贼人照见轻红等,曰:‘二明器[5]不恶,可与小儿为戏具。’遂持出。时天正二年也。自尔流落数家。陈末,麦铁杖犹子[6]咬头将至此,以到今日。”惠又问曰:“曾闻谢宣城索王敬则[7]女,尔何遽云乐家娘子?”轻素曰:“王氏乃生前之妻,乐氏乃冥婚耳。王氏本屠酤种,性粗率多力。至冥中,犹与宣城不睦,伺宣城颜严,则磔石抵关,以为威胁。宣城自密启于天帝,帝许逐之。二女一男,悉随母归矣。遂再娶乐彦辅[8]第八女。美资质,善书,好弹琴,尤与殷东阳仲文[9]、谢荆州晦[10]夫人相得,日恣追寻。宣城尝云:‘我才方古词人,唯不及东阿[11]耳。其余文士,皆吾机中之肉,可以宰割矣!’见为南曹典铨郎[12],与潘黄门[13]同列,乘肥衣轻,贵于生前百倍。然十月一朝晋、宋、齐、梁,可以为劳,近闻亦已停矣。”
惠又问曰:“汝二人灵异若此,吾欲舍汝,如何?”即皆喜曰:“以轻素等变化,虽无不可,君意如不放,终不能逃。庐山山神,欲索轻素作舞姬久矣。今此奉辞,便当受彼荣富。然君能终恩,请命画工,便赐粉黛。”惠即令工人为图之,使被锦绣。轻素喜笑曰:“此度非论舞姬,亦当彼夫人。无以奉酬,请以微言留别。百代之中,但有他人会者,无不为忠臣,居大位矣。言曰:‘鸡角入骨,紫鹤吃黄鼠;申不害,五通泉室,为六代吉昌[14]。’”言讫而灭。
后有人祷庐山神,女巫云:“神君新纳二妾,要翠钗花簪,汝宜求之,当降大福。”祷者求而焚之,遂如愿焉。惠亦不能知其微言,访之时贤,皆不识。或云:中书令岑文本[15]识其三句,亦不为人说云。
——《玄怪录》
〔注〕 [1]武德:唐高祖的年号。 [12]南曹典铨郎:唐吏部掌判选院的员外郎,因其址在曹选街之南,故名南曹。 [13]潘黄门:西晋著名文学家潘岳,曾任给事黄门侍郎。 [14]申不害,五通泉室,为六代吉昌:系算卦占卜之辞,内容不详。 [15]岑文本:唐史学家,唐太宗时任中书令。
本篇小说的第一叙事者,是两只“通情达理”的殉葬木偶。作为“说话人”,这两只木偶尽管鬼话连篇,但不容轻视的是,它居然能以自己的经历,描绘出一位风度翩翩的精神贵族形象。而这位贵族,正是后世文士仰慕不已的文学家谢朓。透过木偶对谢氏的描述,读者可以知道,生前富贵风流的谢朓,死后依然风流富贵,他不仅保留现实人世的凡事俗情和常人的喜怒哀乐,而且潇洒飘逸的魏晋风度同样不减当年:“我才方古词人,唯不及东阿耳,其余文士,皆吾机中之肉,可以宰割矣。”
借助木偶的拟想,你或者能体味到,虽然谢氏的肉体已消失,但是他的灵魂、豪情犹在。在这里,木偶所描绘的其实并非只是一个谢朓,而是借谢朓的形象和气质来喻指和展示一种纵情享受生活欢乐而又超然自得不失翩翩文采的理想人格与人生境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只木偶借鬼事而言人事,它的叙事视角,实际上是在向“听话人”曹惠提供了一个价值取向的参照物,这里的坐标是:以现实生活的欢乐来确定人生存在的意义,所以不仅鬼府冥界冒出了人间烟火之气,甚至连木偶也具有了人的性情。与此相对照,既然鬼神也在按人的生活方式生活,那么,人倘若不按照人自己的方式生活,则将还成其为人吗?
面对伶牙俐齿的木偶,作为小说第二叙事者的曹惠,便不愿再承担“说话者”的职能。于是将自我参与的叙述视角调整为观察、记录的客观视角,把小说的审美理想深深地沉浸在对现实生活的审美感受中,这样他就一方面悄悄地给自己的故事画上了句号,另一方面则把更多的空白留给了读者去玩味、去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