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薛用弱
金友章者,河内[1]人,隐于蒲州[2]中条山[3],凡五载。山有女子,日常挈瓶而汲溪水,容貌殊丽。友章于斋中遥见,心甚悦之。
一日,女子复汲,友章蹑屣企户[4]而调之曰:“谁家丽人,频此汲耶?”女子笑曰:“涧下流泉,本无常主。须则取之,岂有定限?先不相知,一何造次[5]!然儿[6]止居近里,少小孤遗,今且托身于姨舍。艰危受尽,无以自适。”友章曰:“娘子既未适人,友章方谋婚媾,既偶夙心,无宜遐弃。未委如何耳?”女曰:“君子既不以貌陋见鄙,妾焉敢拒违?然候夜而赴佳命。”言讫,女子汲水而去。是夕果至,友章迎之入室。夫妇之道,久而益敬。友章每夜读书,常至宵分,妻常坐伴之,如此半年矣。
一夕,友章如常执卷,而妻不坐,但伫立侍坐。友章诘之,以他事告。友章乃令妻就寝。妻曰:“君今夜归房,慎勿执烛,妾之幸矣。”既而友章秉烛就榻,即于被下见其妻,乃一枯骨耳。友章惋叹良久,复以被覆之。须臾,乃复本形,因大悸怖,而谓友章曰:“妾非人也,乃山南枯骨之精。居此山北,有恒明王者,鬼之首也,常每月一朝。妾自事金郎,半年都不至彼。向为鬼使所录,榜[7]妾铁杖百。妾受此楚毒[8],不胜其苦。向以化身未得,岂意金郎视之也。事已彰矣,君宜速出,更不留恋。盖此山中,凡物总有精魅附之,恐损金郎。”言讫,涕泣呜咽,因尔不见。友章亦凄恨而去。
——《集异记》
〔注〕 [1]河内:古县名,在今河南沁阳。 [2]蒲州:治所在今山西永济。 [3]中条山:在山西永济东南。 [4]蹑屣企户:这里意为放轻脚步走到门口举踵而望。 [5]造次:鲁莽。[6]儿:古时妇女的自称。 [7]榜:通“搒”,笞打。 [8]楚毒:泛指苦刑。
一提起“枯骨之精”,人们很容易便会想到《西游记》里那个外貌狰狞、内心狠毒、善于变化、诡计多端、千方百计要吃唐僧肉的白骨精来。其实在古代的志怪小说中,“枯骨之精”并非全如《西游记》的白骨精,而是也有不害人,不吃人,反倒十分可爱、可亲、可敬者的。本篇所写的中条山里的“山南枯骨之精”,便是一例。
此精本形“容貌殊丽”,从她对金友章“谁家丽人,频来汲水”的回答中,可见其大方、聪慧。“涧下流泉,本无常主。须则取之,岂有定限。”反驳“频来”之责,极其有力,又语不伤人。“先不相知,一何造次。”反责鲁莽,矜持得当。“然儿止居近里,少小孤遗,今且托身于姨舍。”正面对“谁家”之问作答,暗示同意交往。“艰危受尽,无以自适。”略吐辛酸,有试探,有希冀,甚有分寸。在同意了“婚媾”之求而结为夫妇后的表现,则可见其端庄贤淑。“夫妇之道,久而益敬”,是总的概括;“友章每夜读书,常至宵分,妻常坐伴之”,是具体的描述。为了不欲友章见其“枯骨”之形象,嘱以“君今夜归房,慎勿执烛”。在友章既见其“枯骨”之形象后,又诚恳地劝友章“速出,更不留意”,恐“山中”之“精魅”损害友章,并迅疾地隐身而去。这些,更可见其温柔,体贴,善良,多情的性格。这个“山南枯骨之精”,还有着可贵的叛逆精神。“居此山北,有恒明王者,鬼之首也,常每月一朝。妾自事金郎,半年都不至彼。”无视“鬼首”之权威,何其勇也!虽然“向为鬼使所录,榜妾铁杖百”,但是,她不肯低头,只有怨恨,毫无后悔与友章结为夫妇之意,又何其坚也!
篇中的友章,是个堪与这个秀外而慧中、温良而刚强的“山南枯骨之精”相配的书生。如果说他见其容貌殊丽,心甚悦之,进而“蹑屣企户而调之”,再进而提出“既偶夙心,无宜遐弃”的请求,终于迎之入室,这只是一般青年男性的平常表现,那么“久而益敬”,则显示出了他态度严肃,大别于朝秦暮楚之轻佻男子的品格。在他未遵妻嘱,“秉烛就榻,即于被下见其妻,乃一枯骨耳”之时,不是恐怖,不是鄙夷,不是厌恶,不是后悔,而是“惋叹良久,复以被覆之”,更表现出了他不计较人、鬼之别的豁达大度,和他对待爱情的忠贞不贰,实在难能可贵。《白蛇传》里的许仙,见其妻现出原形,顿时吓倒,与友章的表现相比,岂不有如小草之于劲松吗?小说结尾处“山南枯骨之精”言讫不见之后,金友章的“凄恨而去”,则更深一层地彰明了他的多情。
友章和这个“山南枯骨之精”,本当继续其和谐、美满之夫妇生活的,是谁活活拆散他俩,使之痛苦地分离了呢?就是那个没有出场的“鬼首”恒明王。“鬼蜮”是人为的,是依人间社会的模式而变形虚构的。人间有横暴的统治者,有善良的被欺压者,“鬼域”亦然。从这一角度审视,则本篇实是对当时人间自由结合的幸福婚姻总难以存在之悲剧的曲折反映。
尽量压缩叙述的语言,主要通过对话来塑造人物,推进情节,是本篇写作上的一大特色,也是颇为成功之处,值得欣赏时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