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陈劭
太原[1]王容,与姨弟赵郡[2]李咸,居相卫[3]间。永泰[4]中,有故之荆襄[5],假公行乘传[6],次邓州[7],夜宿邮[8]之厅。时夏月,二人各据一床于东西间,仆隶息外舍。二人相与言论,将夕,各罢息,而王生窃不得寐。
三更后,云月朦胧,而王卧视庭木荫宇萧萧然。忽见厨屏间有一妇人窥觇[9],去而复还者再三。须臾出半身,绿裙红衫,素颜夺目。时又窃见李生起坐,招手以挑之。王生谓李昔日有契[10],又必谓妇人是驿吏之妻,王生乃佯寐以窥其变。俄而李子起就妇人,相执于屏间,语切切然[11]。久之,遂携手大门外。王生潜行阴处,遥觇之。二人俱坐,言笑殊狎[12]。须臾,见李独归,行甚急,妇人在外屏立以待。李入厨取烛,开出书笥[13],颜色惨凄。取纸笔作书,又取衣物等,皆缄题之。王生窃见,直谓封衣以遗妇人,辄不忍惊,伺其睡,乃拟掩执。封衣毕,置床上却出。顾王生且睡,遂出屏,与妇人语。久之,把被俱入下厅偏院。院中有堂,堂有床帐,供树森森然。既入食顷,王生自度曰:“我往袭之,必同私狎。”乃持所卧枕往,潜欲惊之。
比至[14]入帘,正见李生卧于床,而妇人以披帛绞李之颈,“咯咯”然垂死。妇人白面,长三尺余,不见面目,下按悉力以勒之。王生仓卒惊叫,因以枕投之,不中,妇人遂走。王生乘势奔逐,直入西北隅厨屋中。据床坐,头及屋梁,久之方灭。童隶闻呼声悉起,见李生毙,七窍流血,犹心稍暖耳。方为招魂将养,及明而苏。王生取所封书开视之,乃是寄书与家人,叙以辞诀,衣物为信念。不陈所往,但词句郑重,读书恻怆。
及李生能言,问之都不省记。但言仿佛梦一丽人,相诱去耳,诸不记焉。驿之故吏云:“旧传厨[15]有神,先天[16]中已曾杀一客使。”
此事王容逢人则说,劝人夜不令独寐。
——《通幽记》
〔注〕 [1]太原:今属山西。 [2]赵郡:治在今河北赵县。 [3]相卫间:在今河南境内的黄河北面一带。相,相州,治在今河南安阳;卫,卫州,治在今河南卫辉。 [4]永泰:唐代宗年号。
在远古的时代,由于错误的认识,人们产生了灵魂不死的观念。这一观念,反映在丧葬、祭祀、民俗等各个方面,因而又有了极繁富的鬼故事。林林总总的鬼,大体可分为两类:一为善良的鬼;一为邪恶的厉鬼。本篇所写的属于后者,是杀害男性的女鬼。
这个女鬼作祟的伎俩,先是幻化为“绿裙红衫,素颜夺目”的“丽人”,引诱和蛊惑李咸离开卧室,“于屏间语”,又“携手出大门外”;其间逼李咸“惨凄”地自取纸笔书,书与家人叙诀。尔后才露出凶残的害人本性:“以披帛绞李之颈”,“下按悉力以勒之”,致使李咸“七窍流血”。而其前科是“先天中已曾杀一客使”。故事描写全面、细致,在古代如果头脑中稍有鬼的观念存在,在一灯如豆,微光摇曳的静夜,读之能不毛骨悚然吗?今天读之,也不能不叹服作者的想象能力和表述能力的高超。
作者为这一女鬼之活动所设制的环境,也是成功的。第一,李咸是行于中途,只有表兄和仆隶相伴的单身汉,存在性的饥渴,容易被美丽的异性所吸引。这是女鬼诱惑李咸必不可少的有利条件。第二,“夜宿邮之厅”,李咸与王容“二人各据一床于东西间”,而且“仆隶息外舍”,无人干扰。这样,女鬼便有了可乘之机。第三,夏月三更后,“云月朦胧”,“庭木荫宇萧萧然”。这种笼罩驿站的阴森气氛,最适于这一女鬼的出现,并施展伎俩,进行其凶残和罪恶的勾当。
女鬼诱惑和杀害李咸的活动,作者不以自己的口吻来直接叙述,全通过王容之视觉来间接表述,也颇巧妙。一能使读者随王容之认识过程,初以这一女鬼为“驿吏之妻”,最后方识其“庐山真面目”,增加趣味性。二能借王容这一在场人的身份,增加直观性和真实感。三能便于灵活地插写王容见时之心理和行为,刻画王容这一陪衬人物。王容初见这一女鬼时,猜想与“李昔日有契”,“是驿吏之妻”;见李咸“取纸笔作书,又取衣物等,皆缄题之”时,又猜想是“封衣以遗妇人”,因而“辄不忍惊,伺其睡乃掩执”;见李咸与这一女鬼“把被俱入下厅偏院”,也想着去占点便宜;最后,见李咸正在被勒杀时,这才“仓卒惊叫,因以枕投之”,又“乘势奔逐”。这一切,实在写这一女鬼,但王容的拈花惹草的本性也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了。此外,女鬼形象前后变化的对比描写也极传神,即从“素颜夺目”到“白面长三尺余,不见面目”,这些细节描写,增加作品诡秘恐怖的气氛,也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