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戴孚
近代有士人,应举[1]之京。途次关西[2],宿于逆旅,舍小房中。俄有贵人奴仆数人,云公主来宿,以幕围店,及他店四五所。人初惶遽,未得移徙。须臾,公主车声大至,悉下店中。人便拒户寝,不敢出。公主于户前澡浴,令索户内。婢云:“不宜有人。”既而见某,群婢大骂。公主令呼出,熟视之曰:“此书生颇开人意,不宜挫辱。”第令入房,浴毕召之,言甚会意。使侍婢洗濯,舒以丽服。乃施绛帐,铺锦茵,及他寝玩之具。极世奢侈,为礼之好。
明日,相与还京。公主宅在怀远里,内外奴婢数百人,荣华盛贵,当时莫比。家人呼某为驸马,出入器服车马,不殊王公。某有父母,在其故宅,公主令婢诣宅起居,送钱亿贯,他物称是。某家因资,郁[3]为荣贵。如是七岁,生二子一女。公主忽言欲为之娶妇,某甚愕,怪有此语。主云:“我本非人,不合久为君妇,君亦当业有婚媾。”知非恩爱之替也。
其后亦更别婚,而往来不绝。婚家以其一往辄数日不还,使人候之。见某恒入废宅,恐为鬼神所魅。他日饮之致醉,乃命术士书符施衣服中,及其形体皆遍。某后复适公主家,令家人出止之,不令入。某初不了其故,倚门惆怅。公主寻出门下,大相责让云:“君素贫士,我相抬举,今为贵人,此亦于君不薄。何故使妇家书符相间,以我不能为杀君也。”某视其身,方知有符,求谢甚至。公主云:“吾亦谅君此情,然符命已行,势不得住。”悉呼儿女,令与父诀,某涕泣哽咽。公主命左右促装,即日出城。某问其居,兼求名氏。公主云:“我华岳第三女也。”言毕诀去,出门不见。
——《广异记》
〔注〕 [1]应举:旧指参加科举考试。 [2]关西:古地区名。汉唐等时代泛指函谷关或潼关以西的地区。 [3]郁:繁盛。
本篇写的是华岳神女与一位士人的爱情故事。在那“存天理,废人欲”的封建社会里,人间的青年男女丧失了自由恋爱的权利,“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仅仅是人们的一种殷殷祈愿。儒家要求人们压抑爱情,但爱情却难以压抑,于是,在严酷的现实之上,盘桓着一个神奇的世界,人与神共存于其间,一切在尘世无法实现的事情,都在这里得以实现。《华岳神女》的前半部分,便属于这神奇的世界;而后半部分,又回到现实中,爱情又被无情的现实所扼杀。因此说,这篇唐人小说,既是超现实的,又是现实的。作者没有异想天开地臆造一个人与人的爱情喜剧,因为那样,读者会感到非常不真实,而是独具匠心地营造一个人与神的爱情故事,那是很适于当时的文化氛围和读者审美心理的。
全篇故事情节波澜起伏,大转大折。小说写在关西一个旅店中,住着一位去京城应举考试的士人,突然,有公主要留宿于此,须“以幕围店”,众人回避。士人在惶惧忙乱之中未能避开,被婢女们厉声斥骂之,唯有华岳神女对他一见钟情。士人由祸及福,竟与神女成两情之好。岁月流逝,一晃就是七八个寒暑,他们膝下也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可就在这时,华岳神女却突然让士人再娶媳妇,这是情节的突变。当士人知道神女是仙女后,仍然与她往来不断,即使他已另娶妻室。这又是人们所意想不到的,是大转折之下的小转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女方家生怕他被鬼神所魅,就将他灌醉,请术士书符施于其身。当士人再度喜气洋洋地去神女家时,遭到拒绝,他大惑不解。神女指明他身上有符,并随即谅解了他,但二人还是不能欢好,神女并被迫离开。事情到此地步,人与神都无法挽回,都无可奈何。
虽然这篇志怪小说以复杂奇异的情节为主要特征,但作者还是通过一系列生动的情节刻画了人物,把人物性格实现于情节的发展之中。小说开始的留宿关西旅店,把华岳神女描绘得像世间高贵的小姐一样,她完全被人性化了。后来,神女要为丈夫另娶妻室,告诉他:“我本非人,不合久为君妇,君亦当业有婚媾。”读者看到这里,一定会被公主这种念头所感动。她并不是只顾自己的欢乐,与世间人尽欢而去,她竟然为士人着想。作者于此展现了华岳神女的精神世界。小说的结尾,当士人身上有符再去神女家时,她伤心地责怪道:“君素贫士,我相抬举,今为贵人,此亦于君不薄。何故使妇家书符相间……”当她听了士人的解释后,惋惜地说:“吾亦谅君此情,然符命已行,势不得住。”于是,她就呼唤儿女,来与父亲诀别。此情此景,颇有悲剧意味。倘若这篇志怪小说没有提供这些情节,那么,人物性格就无从展示。可见,小说中复杂奇特的情节,既会增强小说的吸引力、可读性,又会成为刻画人物的手段,为展现人物性格提供契机。基于此,可知切不可忽视小说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编织奇妙的故事的传统,这对今人创作亦不无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