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卫

[唐]戴孚

开元[1]初,有三卫自京还青州\[2]。至华岳[3]庙前,见青衣婢,衣服故恶[4],来白云:“娘子欲见。”因引前行。遇见一妇人,年十六、七,容色惨悴,曰:己非人,华岳第三新妇。夫婿极恶。家在北海[5],三年无书信,以此尤为岳子所薄。闻君远还,欲以尺书仰累。若能为达家君,当有厚报。遂以书付之。其人亦信士也,问北海于何所送之。妇人云:“海池上第二树,但扣之,当有应者。”言讫诀去。

及至北海,如言送书。扣树毕,忽见朱门在树下,有人从门中受事。人以书付之。入顷之,出云:“大王请客入。”随行百余步,后入一门,有朱衣人,长丈余,左右侍女数千百人。坐毕,乃曰:“三年不得女书。”读书,大怒曰:“奴辈敢尔[6]!”乃传教召左右虞候。须臾而至,悉长丈余,巨头大鼻,状貌可恶。令调兵五万,至十五日,乃西伐华山,无令不胜。二人受教走出。乃谓三卫曰:“无以上报。”命左右取绢二匹赠使者。三卫不悦,心怨二匹之少也。持别,朱衣人曰:“两绢得二万贯方可卖,慎勿贱与人也。”

三卫既出,欲验其事,复往华阴。至十五日,既暮,遥见东方黑气如盖;稍稍西行,雷震电掣,声闻百里。须臾,华山大风折树,自西吹云,云势益壮,直至华山,雷火喧薄[7],遍山涸赤,久之方罢。及明,山色焦黑。三卫乃入京卖绢。买者闻求二万,莫不嗤骇,以为狂人。后数日,有白马丈夫来买,直还二万,不复踌躇。其钱先以鏁[8]在西市。三卫因问买所用。丈夫曰:“公以渭川神嫁女,用此赠遗,天下唯北海绢最佳,方欲令人往市,闻君卖北海绢,故来尔。”三卫得钱,数月货易毕,东还青土。

行至华阴,复见前时青衣云:“娘子故来谢恩。”便见青盖犊车,自山而下,左右从者十余辈。既至下车,亦是前时女郎,容服炳焕,流目清眄,迨不可识。见三卫拜,乃言曰:“蒙君厚恩,远报父母。自闹战之后,恩情颇深。但愧无可仰报尔。然三郎以君达书故,移怒于君,今将五百兵于潼关相候。君若往,必为所害,可且还京。不久,大驾东幸,鬼神惧鼓车,君若坐于鼓车,则无虑也。”言讫不见。三卫大惧,即时还京。后数十日,会玄宗幸洛,乃以钱与鼓者,随鼓车出关,因得无忧。

——《广异记》

〔注〕 [1]开元:唐玄宗年号分齐郡置。治所在今山东昌乐。隋唐时曾改青州为北海郡。 [6]尔:如此。 [7]薄:迫近,侵入。 [8]鏁:同“锁”。

本篇描写三卫为北海郡王之女传书而得到报答,故事情节与唐传奇《柳毅传》相似。故事主人公三卫是一个商人。在重士轻商的中国古代,商人在文学作品中大都是奢靡粗俗的人物,很少有正面形象。但本篇中的三卫却是一个“信士”。北海郡王之女以书信相托,他慨然应允,并“如言送书”。作品肯定他这一善行,让他得到了北海郡王父女的报答。但三卫并不是柳毅那样理想书生的形象。柳毅义不求报,而三卫在郡王以绢二匹相报时,却“不悦,心怨二匹之少也”。郡王嘱其“两绢得二万贯方可卖”,他就“入京卖绢”,并得钱货而归。这表现了商人重利的特点。柳毅大义凛然,威武不能屈,三卫却在听说三郎欲加害于他时,“大惧,即时还京”。这又表现了商人的惧死贪生。他不是个理想化的形象,但却是一个贴近生活的真实人物——一个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讲信用、重利胆小的商人。

作品中的北海郡王之女,新婚便遭丈夫虐待,父母远在千里之遥,三年不通音讯,因而“容色惨悴”。可以说,这反映了古代妇女被压迫的悲剧命运。但她不甘心自己的处境,托人传书给自己的父亲,其父发兵问罪,改变了她的地位和境遇。那无义郎并没有像《柳毅传》中的泾河小龙一样被处死,她也没能像龙女三娘一样再嫁一个理想的丈夫,而是“自闹战之后,恩情颇深”。实际上,这是不现实的。依靠武力,怎么能取得真正的爱情?从三郎因痛恨三卫传书而必欲害之,就可以看出他并非真正知错悔过,回心转意。而对于三郎欲加害自己恩人的举动,北海郡王之女也无力劝阻制止,只能偷偷告知三卫加以躲避。这就可见她的地位并未得到根本的改变。这样的描写当然不如《柳毅传》那样令人痛快,那样富于反封建礼教的深刻意义,但是它却真实地反映了古代妇女的低下地位和悲剧命运。

全篇以三卫为结构中心,除了他本人的言行外,别人的言行和周围环境都通过三卫的见闻加以描写:三卫未能亲见的事件,也通过别人对三卫的述说予以表现。如北海郡王父女的形貌及战争经过,都由三卫眼中所见写出,郡王之女受丈夫虐待及后来关系的改善,则由三卫听该女叙述写出。这样就保持了全篇视点的统一。

全篇想象奇异丰富,充满浪漫色彩。如三卫至北海传书,“扣树毕,忽见朱门在树下,有人从门中受事”。北海郡王身穿朱衣,长丈余;左右虞候“悉长丈余,巨头大鼻”。双方交战时“雷震电掣”,“大风折树”,“遍山涸赤,久之方罢”,都充满奇异之趣。此外,郡王言两匹绢可卖二万贯;其女言不久大驾将东幸,三卫坐于鼓车可免灾,而后来果真如此,也都充满神异之感。因此,作品读来引人入胜,使人兴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