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朝穷怪录》
宋刘子卿,徐州人也,居庐山虎溪。少好学,笃志无倦,常慕幽闲,以为养性。恒爱花种树,其江南花木,溪庭无不植者。文帝元嘉三年春,临玩之际,忽见双蝶,五彩分明,来游花上,其大如燕。一日中,或三四往复。子卿亦讶其大。
凡旬有三日,月朗风清。歌吟之际,忽闻扣扃,有女子语笑之音。子卿异之,谓左右曰:“我居此溪五岁,人尚无能知,何有女子而诣我乎?此必有异。”乃出户,见二女,各十六七,衣服霞焕,容止甚都[1],谓子卿曰:“君常怪花间之物,感君之爱,故来相诣,未度[2]君子心若何?”子卿延之坐,谓二女曰:“居止僻陋,无酒叙情,有惭于此。”一女曰:“此来之意,岂求酒耶?况山月已斜,夜将垂晓,君子岂有意乎?”子卿曰:“鄙夫唯有茅斋,愿伸缱绻。”二女东向坐者笑谓西坐者曰:“今宵让姊,馀夜可知。”因起,送子卿之室,入谓子卿曰:“郎闭户双栖,同衾并枕,来夜之欢,愿同今夕。”
及晓,女乃请去,子卿曰:“幸遂缱绻,复更来乎?一夕之欢,反生深恨。”女抚子卿背曰:“且女妹之期,后即次我。”将出户,女曰:“心存意在,特望不忧。”出户,不知纵迹。
是夕,二女又至,宴好如前。姊谓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欢,今留与汝。汝勿贪多娱,少惑刘郎。”言讫大笑,乘风而去。于是同寝。卿问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间之有,愿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劳执问。”乃抚子卿曰:“郎但申情爱,莫问闲事。”临晓将去,谓卿曰:“我姊妹实非人间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说于郎,郎必异传,故不欲取笑于人世。今者与郎契合,亦是因缘,慎迹藏心,无使人晓。即[3]姊妹每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数年会寝。后子卿遇乱归乡,二女遂绝。
庐山有康王庙[4],去所居二十里余。子卿一日访之,见庙中泥塑二女神,并壁画二侍者,容貌依稀有如前遇,疑此是之。
〔注〕 [1]都:美盛、漂亮。 [2]未度:未审,未知。 [3]即:如此则。 [4]康王庙:庐山有康王谷,谷中有此庙。传说楚怀王之后有康王者,于秦始皇并吞六国后逃至庐山,秦将王翦领兵追至谷口,忽雷雨暴集,洞壑涌溢,不辨道路,王翦惧而退兵。康王乃隐于是谷,修仙得道。后人因于谷中修祠祀之。
刘子卿遇仙故事,前此《稽神异苑》引《六朝录》亦有记载,然较此文简略得多,云:“刘子卿居庐山,有五彩双蝶来游花上,其大如燕。夜见二女子,曰:‘感君爱花间之物,故来相诣,君子岂有意乎?’子卿曰:‘愿伸缱绻。’一女曰:‘感君,今宵让姊,余夜可知。’次夜,姊曰:‘昨夜之欢,今留与汝。’自是每旬一至者数月。庐山有康王庙,泥塑二神女,容貌如二妇人。”很明显,《六朝录》所载是此文的原型,《刘子卿》的作者据之作了大量的艺术加工。将之与《六朝录》所载作一番比较是颇有意义的。
其一,在情节展开之前先铺叙主人公的性格。如写刘子卿好学笃志,常慕幽闲,又爱在溪庭间种植奇花异卉,显然他是一博学儒雅之士。正因为此,神女才爱上了他,与之缱绻。尤其是刘子卿的“爱花种树”,非预作铺垫不可,否则神女化身的彩蝶怎么会飞来呢?刘子卿爱花,因爱花而爱蝶;神女也爱花,化身为蝶,“一日中,或三四往复”,由此他们建立了感情,可称是“花为媒”。不写刘子卿爱花种花,以下情节的展开便失去了合理的依据。
其二,加强了环境的描写。《六朝录》记刘子卿与二女相见只有一句话:“夜见二女子。”显得非常突兀,了无情趣。此文便不然,先点明时间为上巳佳节,环境则“月朗风清”,刘子卿正在花间月下讽吟诗章。正是在这样一个高雅绝俗的境况下,二女出现了。先不见其人,只闻笑语之声,愈显得来人非同寻常,引起刘子卿的诧异、思索,“谓左右曰:‘我居此溪五岁,人尚无能知,何有女子而诣我乎?此必有异。’”据下文,当时左右并无一人,此句实是刘子卿的自白,为心理描写。这样,二神女未出,已有光彩照人之感。
其三,铺叙了大量的对话。对话是刻画人物心理、性格的极有效的手段。《六朝录》对话的描写,其作用仅在于交代情节,且二女现身,第一句话便是荐寝之意,岂非太不含蓄!此文不然,乃先道款曲,叙相见之情,然后及于留宿;并颇费笔墨,叙二女与刘子卿的情语,刘子卿恋恋不舍云:“一夕之欢,反生深恨。”二女则含情脉脉地叮咛:“心存意在,特望不忧。”此外又写刘子卿的思想顾虑:“我知卿二人非人间之有,愿知之。”女子在回答时说及“亦非山精物魅”,这话颇令读者感到意外,依前文推测,此二女分明是蝴蝶精,为何说不是山精物魅,难道有意欺骗刘子卿吗?这个谜一直到文章的最后才解开,原来二蝶是康王庙神女所化,乃是幻形,而此二女倒是真身。真真幻幻,扑朔迷离,更增添了故事的诡谲的色彩。
以上三点改进,使故事的艺术性大大地增加了,显然,作者构写此文的意图主要并不在于记录怪异之事,而在于刻画描摹,已是有意识地对简陋的故事原型作艺术虚构,使之情节合理,形象丰满。总之,这体现了当时作者,也包括读者,对小说这一艺术形式已有相当明确的认识与要求,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发展,至此已开始走向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