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1]女子

[北齐]颜之推

周宣帝宇文赟在东宫时,武帝训督甚严。恒使宦者成慎监察之,若有纤毫罪失,匿而不奏,许慎以死。于是慎常陈太子不法之事,武帝杖之百余。及即位,顾见髀上杖瘢,乃问慎所在。慎于时已出为郡,遂敕追之。至便赐死。慎奋厉曰:“此是汝父所为,成慎何罪!悖逆之余,滥以见及。死若有知,终不相放!”

于时宫掖[2]禁忌,相逢以目,不得辄共言笑。分置监官,记录愆罪。左皇后[3]下有女子,欠伸[4]泪出。因被奏劾,谓所思忆,便敕对前考竟之。初打头一下,帝便头痛;次打项一下,帝又项痛。遂大发怒曰:“此是我冤家!”乃使拉折其腰,帝即腰痛。其夜出南宫,病遂渐增。明旦早还,患腰不得乘马,御车而入。所杀女子处,有黑晕如人形,时谓是血。随扫刷之,旋复如故,如此再三。有司掘除旧地,以新土埋之,一宿之间,亦还如本。因此七八日,举身疮烂而崩。

及初下尸,诸跼脚床[5],牢不可脱,唯此死女子所卧之床,独是直脚,遂以供用,盖亦鬼神之意焉。帝崩去成慎死,仅二十许日。

——《冤魂志》

〔注〕 [1]后周:北周。 [2]宫掖:掖,宫廷,宫内的房舍,系嫔妃居住的地方,因称皇宫为宫掖。 [3]左皇后:即天左皇后,名陈月仪,宣帝崩后出家。 [4]欠伸:打呵欠,伸懒腰。 [5]跼脚床:跼,曲。跼脚床,即曲脚床。下文的“直脚”床,即床脚是直的。跼脚床比直脚床贵重。

如果谁不懂得什么叫封建专制,请读一读这篇《后周女子》。后周宣帝可谓是一个典型的专制魔王。宣帝为太子时,宦官成慎奉武帝之命监察太子的言行,如有一点过失隐而不奏,就要把他处死,成慎当然只能如实上告。这使太子不断受到武帝的惩罚。然而太子既不反思自己的言行,又不考虑这是武帝的严规严令所致,他即位为宣帝后,即将成慎赐死。其昏昧暴虐,草菅人命,于此可见一斑。然而,这还是事出有因,更有甚者,他竟然完全剥夺人们相互言笑的自由,剥夺人们独自思索的自由,甚至剥夺人们打哈欠、伸懒腰之类满足生理需要的自由。稍有违犯,轻则严刑拷打,重则褫其性命。左皇后下某女子的遭遇即是一例。然而就像一切专制魔王想靠高压手段来建立万世基业,其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一样,宣帝想靠残暴肆虐来剥夺人们的言论思想自由也只能是痴心妄想。就在他的同代人颜之推的笔下,产生了这篇写他受恶报而死的小说,使其恶名遗臭万年。作者写他恶有恶报,其艺术构思可谓别出心裁。如写他对宫女施行什么刑罚,什么相应的恶报就立即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对宫女惩罚愈烈,他得到的恶报也就愈严;他结束宫女性命意味着他也会命归西天。但又不让他立死,而让他“举身疮烂”,受尽折磨,而且让他死无下尸之地,只能占用宫女所用之床。这在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严格讲究等级、身份、地位的封建社会,无疑是一种更为严厉的惩罚。这才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施受相当,自食其果!

这篇小说在结构上安排得相当奇妙,它实际上写了两个故事,一个大故事和一个小故事。成慎冤魂复仇是贯穿全篇的大故事,而复仇的具体内容则构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如果把宫女被害的情节抽出来,则完全可以构成一篇独立的志怪小说。这种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结构形式使得这篇小说的情节呈现出比较复杂的形态,以至如果不认真思考,一时会搞不清对宣帝施以复仇行为的主体系成慎冤魂。实际上,作者是根据结构形式的需要将复仇主体隐现在情节背后了。这表明当时志怪小说作者的小说创作意识已日趋自觉,不论在人物性格塑造还是作品形式的营构上都有了更高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