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永嘉[1]中,黄门将[2]张禹曾行经大泽中,天阴晦,忽见一宅门大开,禹遂前至厅事[3]。有一婢出问之,禹曰:“行次遇雨,欲寄宿耳。”婢入报之,寻[4]出,呼禹前。见一女子,年三十许,坐帐中,有侍婢二十余人,衣服皆灿丽。问禹所欲,禹曰:“自有饭,唯须饮耳。”女敕取铛[5]与之。因燃火作汤,虽闻沸声,探之尚冷。
女曰:“我亡人也。冢墓之间无以相共,惭愧而已。”因歔欷[6]告禹曰:“我是任城县[7]孙家女,父为中山太守,出适顿丘[8]李氏。有一男一女,男年十一,女年七岁。亡后,李氏幸[9]我旧使婢承贵者。今我儿每被捶楚,不避头面,常痛极心髓,欲杀此婢。然亡人气弱,须有所凭。托君助济此事,当厚报君。”禹曰:“虽念夫人言,缘杀人事大,不敢承命。”妇人曰:“何缘令君手刃,唯欲因君为我语李氏家,说我告君事状。李氏念惜[10]承贵,必作禳除[11]。君当语之,自言能为厌断[12]之法。李氏闻此,必令承贵莅事,我因伺便杀之。”禹许诺。
及明而出,遂语李氏,具以其言告之。李氏惊愕,以语承贵,大惧,遂求救于禹。既而禹见孙氏自外来,侍婢二十余人,悉持刀刺承贵,应手仆地而死。未几,禹复经过泽中,此人遣婢送五十匹杂彩以报禹。
——《志怪》
〔注〕 [1]永嘉:西晋怀帝年号断:即厌胜,以符咒法物驱邪或制人伏物。
魏晋南北朝时期为《艺文类聚》、《太平广记》、《太平御览》诸书所称引且标明姓氏的“志怪”书有孔、祖、曹、许、于诸家;又有径称《志怪》不详姓氏者共十九条十六事,此《张禹》即为其中之一。
此文记晋永嘉中张禹逢女鬼的故事,没有写人鬼间的幽欢,而写孙家女鬼如何假借张禹报仇杀人之事,读来颇有新鲜之感。此故事的主人公无疑是女鬼孙氏,而非张禹,因为故事中孙氏完全处于主动的地位,支配操纵着情节的发展,直至最终按照自己的愿望刺杀了虐待其子的侍婢。作者亦把握住这点,随着故事的进展,通过语言、细节的描写来刻画孙氏恩怨分明、深谋果断的性格。
故事一开始写张禹在荒凉的大泽中行走,天色阴晦,此时“忽见一宅门大开”。用一“忽”字,表明此大宅的出现完全在张禹的意料之外。因为坟茔鬼宅不过是一抔黄土,高门大屋乃是其幻象,是孙氏有意使之呈现出来,目的在招引张禹的注意。为什么她要引张禹相见呢?文章一开头已点明张禹的身份为“黄门将”,他可不是一般爱情故事中的文弱书生,而是赳赳武夫,更适宜于为孙氏担当报仇的重任。以故孙氏选定了张禹,展现高门大宅的幻象引之入见。张禹既入,孙氏并不立即与之相见,而是先有一小婢通报,然后孙氏摆出正式待客的大场面。“坐帐中,有侍婢二十余人,衣服皆灿丽。”使张禹感到此女主人决不是一般的人物,产生敬畏之心,这为下文商谈复仇大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接着为张禹燃火作汤,火中用“敕取铛与之”,“敕”为自上命下之词,一般惟朝廷用之。此处用“敕”,强调了孙氏女的官宦身份。至此孙氏女的架子可算是摆足了,然这只是她“外强”的一面,她还有“中虚”处,即她是鬼,“亡人气弱”。对此,孙氏也毫不隐瞒,因为她需要张禹相助,必须尽早地让张禹明白自己的真实境况,这与其他写人鬼恋情的小说女鬼必须先隐瞒自己的身份不同。在此作者用了一个非常形象有力的细节来点明环境:“虽闻沸声,探之尚冷。”水烧开了,但以手触之却是冷的,真是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阴间的一切都是阴冷的,故人们把磷火的冷光视为鬼火,那么阴间烧开的水自然也应当是冷的了,小说作如此描写原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之所以要作汤,让张禹试一试,看来也是女主人的有意安排,为的是让张禹在思想上有所准备,为女主人挑明话题作铺垫。果然在张禹“探之尚冷”,惊讶不已之时,孙氏女便开口点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亡人也,冢墓之间无以相共,惭愧而已。”接着便含泪诉说自己的冤屈愤恨,希望张禹帮助自己杀承贵报仇。此时张禹已为孙氏女的声威所震慑,为其不幸所感动,实已很难拒绝她的请求,只是因为“杀人事大”,还不敢贸然应承。不过张禹的这一态度也早为孙氏女所料到,因为她早已把报仇的行动方案设计好了,只要张禹如此这般便可,根本不必去动手。于是张禹满口许诺,结果孙氏女顺利地报了仇,并不失信地报答张禹一份厚礼。至此一个恩怨分明、敢作敢为的妇女形象便丰满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了。
这篇小说刻画详尽,擅于通过典型细节来烘托人物、性格及其周围环境,对话亦生动有力,条理分明,略则略,详则详,裁剪得当,自当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故事中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