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伯

[南朝·梁]吴均

王敬伯者,字子升,会稽余姚人也。少好学术,妙于缀文,性解音乐,尤善鼓琴。容色绝伦,声擅邦邑。少入仕,为东宫扶侍。赴役还都,行至吴通波亭,维舟中流。因升亭玩月凭闼,独怅然有怀,乃秉烛理琴而行歌曰:“低露下深幕,垂月照孤琴。空弦兹宵泪,谁怜此夜心?”歌毕,便闻外有嗟叹之声。敬伯乃抗音而问:“叹者为谁?清音婉丽。深夜寂寥,无以相悦,既演其声,何隐其貌?”便闻帘外有环珮之声。

俄见一女子,披帏而入,丽服香华,姿貌闲美,锵金微妙,雅有容则。曰:“女郎悦君之琴声,踟蹰楹户,颇有攀松之志。且闲于声论,善于五弦,欲前共抚,子可之乎?”敬伯乃释琴整服,殊有祗肃之容。答曰:“仆从役,暂休假托当,幸寄憩此亭。属风天爽丽,独月易流,孤宵难晓,深心无宁,聊以琴歌自欢,不谓谬留赏爱。向闻清婉之音,又袭芬芳之气,因魂肠双断,情思两飞。脱一接容光,并觞共轸,岂不事等朝闻,甘同夕死?”女默受而出,便闻帘外笑声。于是振玉曳绡,开轩徐入。笑逐盼流,芳随步举,容韵姿制,绰有余华。二少女从焉,一则向先至者。命施锦席于东床,敬伯乃就坐。

良久,笑而不言。敬伯常以举动自高,又以机辩难匹。自女至后,卷褰缺然。女乃言曰:“向玩子鸣琴,觉情高志远;及乎见也,意阻容惭。何期倐忽倾变,一至于此!冰霜之志,亦难与言。”答曰:“以木讷之姿,瞻解环之辨;以如寄之状,值倾国之华。得不临对要期,当醉虑别也?女郎脱若优以容接,借以欢颜,使得宣怀抱,用写心曲,虽复为菌为蟪,亦谓与椿与鹄齐龄矣。”女推琴曰:“向虽仿佛清声,未穷其听,更乞华手,再为一抚。”敬伯荐琴曰:“仆此好自幼至长,无相闻受,泛滥何成?以明解临,弥深愧。愿请一弹,道其蔽懵。难事请申,固非望内。”女取琴而笑曰:“诚不惜一弹,久废次第耳。”反复视之,良久而挥弦,乃曰:“此琴殊美,愧无其能,如何?”乃调之,其声哀雅,有类今之《登歌》[1]。乃曰:“子识此声否?”敬伯答曰:“未曾闻。”女曰:“所谓《楚明光》[2]也。唯嵇叔夜[3]能为此声,自兹以来,传数人而已。”敬伯曰:“情欲受之。”女曰:“此最楚媛,非艳俗所宜,唯岩栖谷隐[4],所以自娱耳。当为一弹,幸复听之。”女乃鼓琴且歌曰:“凉风窈窕夜襟清,宵馆寂寞晓琴鸣。对佳人兮未极情,惜河汉兮将已倾。”歌毕,长叹数声。谓敬伯曰:“过隙逝川,光阴易尽。对此良久,弥复哽然。安得游天之姿,一顿嫦娥之辔?”因掩泣久之。

乃命婢曰:“夜已久矣,不久当曙。还取少酒,与王郎共饮。”敬伯亦收泪而言曰:“鄙俗寒微,未审何因,得陈高虑。女郎贵氏,可得闻乎?”女曰:“方事绸缪,何论氏族耶?君深意,必当不患不知。”敬伯亦不敢更问。须臾,婢将绿沉漆榼、织成襻,并一银铛,杂果一盘。女命罗绾者酌酒相献。可至三更许,宾主咸有畅容。女命大婢酌酒,小婢取箜篌。俄顷而返,将箜篌至。女便弹之,令婢作《婉转歌》[5]。婢甚羞,低回殊久,云:“昨宵在雾气中眠,即日声不能畅。”女逼之,乃解衣,中出绶带,长二尺许,以挂箜篌,状如调脱。女脱金钗,扣琴弦和之,音韵繁谐,声制婉转。歌凡八曲,敬伯惟忆其二。曰:“片月既以明,南轩琴又清。寸心斗酒事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婉转,婉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6],光景[7]相徘徊。”又曰:“且复共低昂,参差泪成行。红妆绣褥芳无艳,金徽玉轸[8]为谁锵?歌婉转,婉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映芳姿。”歌毕,命取卧具,俄然自来。仍令撤角枕,同衾尽情密焉。

天明即别,各怀缠绵。女留锦四端[9],锦卧具、绣腕囊并佩各一双与敬伯。敬伯以牙火笼、玉琴爪[10]答之。携手出门庭,怅然不忍别。谓敬伯云:“交疏吐诚至难,昔日倾盖如旧,顿验今晨。深闺不出户,十有六年矣。邂逅于逆旅之馆,而顿尽平生之志,所由冥运,非人事也。饮宴未穷,而别离便始,莫不悲惊白日,思绕行云。直以游溱涉洧之见亲,勿以桑间濮上而相待也。岐阻之后,幸无见哂。一分此袖,终天永绝。欲寄相思,瞻云眺月耳。”言竟便去。敬伯呜咽而已。望回,歘然而灭。

下船至虎牢戍,吴令刘惠明爱女未嫁,于县亡。惠明痛惜,有过于常。遂都部伍[11],自逻诸大船检搜[12],公私商旅,悉不得渡。云昨夜吴九里埭,且于女郎灵船中,先有锦四端及女郎常所卧具、绣腕囊并佩皆失。遍搜诸船,并无所见。末至敬伯船而获之,遂执敬伯。令见敬伯风貌闲华,乃无惧色,令亦窃异之。既而问敬伯,敬伯乃说女仪状,及从者容质,并陈所赠物。令便检之,于帐后得牙火笼,巾箱内奁中得玉琴爪以呈。乃恸哭曰:“真吾女婿也。”乃待以婿礼,甚厚加遗赠而别焉。同旅者咸为凄惋。

敬伯乃访部伍人,云:“女郎年十六,名妙容,字稚华,去冬遇疾而逝。未亡之前,有婢名春条,年二十许;一婢名桃枝,年十五,能弹箜篌,又善《婉转歌》。不幸相继而死,并有姿容。昨所从者,即此婢也。”敬伯怅然,惋异不能已。兼叹不可再遇,丽色复难重睹,恍惚积旬,如有遗失。慊慕之志,寝寤莫逢,唯怅恨而已。

——《续齐谐记》

〔注〕[1]《登歌》:乐曲名,又叫《升歌》,是用于祭祀、宴飨时在堂上演奏的乐曲。 [2]《楚明光》:乐曲名。 [3]嵇叔夜:即嵇康,三国时魏国谯郡人,竹林七贤之一,工诗文,善鼓琴,精乐理。 [4]岩栖谷隐:意指隐居山林。 [5]《婉转歌》:歌名。 [6]星与汉:即星汉,指天河、银河。 [7]景:即“影”。 [8]金徽玉轸:徽,琴徽,琴面指示音节的标志。轸,琴轸,琴下旋弦的器具。 [9]端:长度单位,两丈为一端。 [10]牙火笼、玉琴爪:牙火笼,用象牙做装饰的灯笼。玉琴爪,即琴足。 [11]部伍:部曲行伍,这里指刘惠明的随从。 [12]检搜:检,查考;搜,搜求。检搜即搜求查找。

同《赵文韶》一样,这篇小说也是通过人鬼相恋的超现实情节寄托婚姻自由的美好理想,表达人们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实现男女自由结合的憧憬和渴望,而且两篇小说的情节框架、人物结构、艺术手法也基本相同。但是,比起《赵文韶》,这篇小说的情境描写更加委婉曲折,细致入微,性格刻画更加深广,笔力浑厚,因而人物形象显得更加血肉丰腴,真切可感,思想内涵更加幽婉深邃,耐人寻味。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女郎妙容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温柔多情而又充满幽怨的婉约少女,一个为了爱情幸福而敢作敢为而且爱得执著、爱得深沉的女性。她率真,但并不浅薄;她大胆,但绝不轻佻。娴雅与果敢,婉顺与洒脱,柔肠与侠骨,多情与坚贞,在她身上有机地融为一体,使她显得那样美好动人。可以说,这是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不可多得的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

如果说《赵文韶》中女姑的形象还只是粗笔勾勒,缺乏必要的心理描写,那么,这篇小说中妙容的形象则是工笔细描,刻画得曲折有致,细腻入微。作者不仅写她的言谈举止,还写她的内心活动,并且写得合情合理,层次分明。她听到王敬伯的歌声,虽然心神向往,但并没有立即前去相会,而是先令一婢通报信息,得到应允后,方与两婢一起到来,既表明她处事严谨,考虑周到,更表明她风雅娴静,极懂礼节。她抚琴挥弦,也没有立即借此坦露心迹,而是先弹奏一般用来自娱的《楚明光》,用以过渡,然后才一边鼓琴,一边歌“凉风”之词,并因此而牵动情怀,为自己华年早逝而长叹。在进入互通心曲的情境之后,她便令小婢取箜篌,作《婉转歌》。她自己也更加洒脱起来,“脱金钗,扣琴弦和之”。举止是那样潇洒,神态是那样飘逸,真可谓雍容大雅,风流倜傥。她借歌声向敬伯倾诉自己的情怀,抒发自己的哀怨,表达自己对爱情的渴望与坚贞。歌声将她的感情推向了高潮,于是“命取卧具”,便与敬伯“同衾尽情密焉”。天明将别时,又深情缱绻,不忍分手,将作为自己身心象征的卧具、绣枕、腕囊和佩赠予敬伯,以表明自己委身敬伯、忠贞不渝的情愫。特别是当敬伯也向她赠送情物之后,她更是怅惘于心,遗恨盈怀,无限哀怨地向敬伯述说了自己不幸的身世和感念之情。这就层次分明、步步深入地写出了妙容的音容笑貌和内心世界,将一个温柔而又热烈、娴静而又大胆的多情少女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妙容的形象所以塑造得成功,不仅由于作者准确地把握了她与敬伯交往过程中每一环节的性格心理,还由于准确地把握了她特定的身份和由此决定的特定的性格特征。出现在作品中的是妙容亡魂的形象,她在和敬伯告别时说:“深闺不出户,十有六年矣。邂逅于逆旅之馆,而顿尽平生之志。”这表明她生活在一个礼教森严的封建大家庭中,严格的家教家规,使她没有接触异性的机会。这对于一个年处二八芳龄、情窦乍开、春心飘逸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个残忍的压抑。作品虽然没有明确交代她是否因此而积郁成疾,抑郁而亡,但实际上是给读者留下一个艺术空白,让读者去进行合理的想象。正因如此,她才格外珍惜与敬伯相聚的机会。然而即使在两心相印的欢娱时刻,她心理上也摆脱不了此情难久的阴影。所以,她一再“长叹”、“掩泣”,以致最后“怅然不忍别”。这使人不仅感受到了妙容的现在,感受到一个生活在森严礼教下的妙龄少女的向往与追求、抑郁和痛苦。这种用艺术空白的方法将人物生前亡后的情形联系起来的写法,不仅增大了作品的生活容量,而且使人物形象显得格外真切感人,具有一种冲击人心的艺术力量。

这篇小说语言简洁凝练,含蓄蕴藉,具有深厚的艺术容量。作者善于刻画人物,描摹情态,往往只用一两个词语就将人物的音容笑貌和内心世界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妙容出场,“容韵姿制,绰有余华”八个字,就将一个容貌妍丽、婀娜多姿、神态从容、光彩照人的窈窕淑女推到了读者的面前,使人不仅看到了她那华美的仪容,而且感到了她那典雅的气质。写她与敬伯告别,只是“各怀缠绵”,然后是“怅然不忍别”,既写出了她深情眷恋、不忍离去的痛苦神态,又写出了她充满幽怨哀伤的内心世界,而最后的“言竟便去”,则让人看到了她怀着无尽的恋情与遗恨,强忍悲痛,毅然离去的身影。又如写妙容令小婢取箜篌作《婉转歌》时小婢的仪态,也颇为传神。“婢甚羞,低回殊久……女逼之,乃解衣”,形象贴切地画出了妙龄少女在生疏男子面前的忸怩神态和羞涩心理。这些,都使得作品意蕴深厚,耐人体味,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