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齐]王琰
晋赵泰,字文和,清河贝丘[1]人也。祖父京兆[2]太守。泰,郡举孝廉;公府辟[3],不就。精思典籍,有誉乡里。当晚乃膺仕[4],终于中散大夫[5]。泰年三十五时,尝卒[6]心痛,须臾而死。下尸于地,心暖不已,屈伸随人。留尸十日。平旦[7],喉中有声如雨,俄而苏活。
说初死之时,梦有一人,来近心下。复有二人,乘黄马。从者二人,夹扶泰腋,径将东行,不知可几里。至一大城,崔嵬高峻。城色青黑,状锡[8]。将泰向城门入。经两重门,有瓦屋可数千间;男女大小,亦数千人,行列而立。吏著皂衣。有五六人,条疏[9]姓字,云当以科呈[10]府君[11]。泰名在三十。须臾,将泰与数千人男女一时俱进。府君西向坐,简视名簿讫,复遣泰南入黑门。有人著绛衣坐大屋下,以次呼名,问生时所事:“作何孽罪,行何福善?谛汝等辞,以实言也[12]。此恒遣六部使者,常在人间,疏记[13]善恶,具有条状。不可得虚。”泰答:“父兄仕宦,皆二千石。我少在家,修学而已,无所事也,亦不犯恶。”乃遣泰为水官监[14]作使,将[15]二千余人运沙裨[16]岸。昼夜勤苦。后转泰水官都督[17],知诸狱事。给泰马兵,令案行地狱。
所至诸狱,楚毒各殊。或针贯其舌,流血竟体。或被头露发,裸形徒跣,相牵而行。有持大杖,从后催促。铁床铜柱,烧之洞然[18];驱迫此人,抱卧其上。赴即焦烂,寻复还生。或炎炉巨镬,焚煮罪人。身首碎堕,随沸翻转。有鬼持叉,倚于其侧。有三四百人,立于一面,次当入镬,相抱悲泣。或剑树高广,不知限量。根茎枝叶,皆剑为之。人众相訾[19],自登自攀,若有欣意。而身首割截,尺寸离断。泰见祖父母及二弟,在此狱中。相见涕泣。
泰出狱门,见有二人赍[20]文书来,语狱吏,言有三人,其家为其于塔寺中县[21]幡烧香,救解其罪,可出福舍。俄见三人,自狱而出;已有自然衣服,完整在身。南诣一门,云名“开光大舍”;有三重门,朱彩照发。见此三人,即入舍中。泰亦随入。前有大殿,珍宝周饰,精光耀目。金玉为床。见一神人,姿容伟异,殊好非常,坐此座上。边有沙门[22]立侍,甚众。见府君来,恭敬作礼。泰问:“此是何人,府君致敬。”吏曰:“号名世尊[23],度人之师,有愿,令恶道中人皆出听经。”时云有百万九千人,皆出地狱,入百里城。在此到者,奉法众生也。行虽亏[24]殆[25],尚当得度,故开经法。七日之中,随本城作善恶多少,差次免脱。泰未出之顷,已见十人升虚而去。
出此舍,复见一城,方二百余里,名为“受变形城”。地狱考治已毕者,当于此城,更受变报[26]。泰入其城,见有土瓦屋数千区,各有坊巷。正中有瓦屋高壮,阑槛采饰。有数百局吏,对校文书云,杀生者当作蜉蝣,朝生暮死;劫盗者当作猪羊,受人屠割;淫泆[27]者作鹤鹜獐麋;两舌者[28]作枭[29]鸺鹠[30];捍债[31]者为驴骡牛马。
泰案行毕,还水官处。主者语泰:“卿是长者子,以何罪过,而来在此?”泰答:“祖父兄弟,皆二千石。我举孝廉;公府辟,不行。修志念善,不染众恶。”主者曰:“卿无罪过,故相使为水官都督。不尔,与地狱中人无以异也。”泰问主者曰:“人有何行,死得乐报?”主者唯言:“奉法弟子,精进持戒,得乐报,无有滴罚也。”泰复问曰:“人未事法[32]时,所行罪过,事法之后,得以除不?”答曰:“皆除也。”语毕,主者开縢箧[33],检泰年纪,尚有余算三十年在,乃遣泰还。临别,主者曰:“已见地狱罪报如是,当告世人,皆令作善。善恶随人,其犹影响,[34]可不慎乎?”
时亲表内外候侍泰者,五六十人,同闻泰说。泰自书记,以示时人。时晋太始五年[35]七月十三日也。乃为祖父母二弟延请僧众,大设福会[36]。皆命子孙改意奉法,课劝精进。时人闻泰死而复生,多见罪福,互来访问。时有太中大夫[37]武城[38]孙丰、关内侯常山[39]郝伯平等十人,同集泰舍,款曲[40]寻问,莫不惧然,皆即奉法也。
——《冥祥记》
〔注〕[1]清河贝丘:清河,郡名。贝丘为清河郡所辖县。 [2]京兆:郡名,治所在长安年号。 [36]福会:求福的道场。 [37]太中大夫:汉置,南北朝多用以安置退免大臣,或作加官、兼官,无职掌。 [38]武城:县名,今属山东。 [39]常山:郡名,汉置,治所在今河北元氏西北。 [40]款曲:详尽周到。
本篇作者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所著《冥祥记》为释氏辅教之书的代表作。至于本篇,则是释氏“业报轮回”这一宗教观念成功的形象表现,有令人信以为真和受其感染的力量。
这种令人信以为真和受其感染的力量,来源于叙述赵泰的籍贯、出身、履历、品格,言之凿凿;写赵泰的猝死、苏活,为世间累见不鲜、可能出现之事;后来的“候视泰者”和“访问”泰者,姓名、籍贯、官爵尽具体确实。凡此,皆足以令人毫不生疑。
这种令人信以为真和受其感染的力量,更来源于运用丰富的想象力而进行的逼真细致的描绘。如写赵泰“至一大城”,“向城入”,再“经两重门”,见瓦屋数千间,行列数千人,皂衣吏疏条科呈府君,及审问而遣为水官监作使,俱历历若在目前。如写赵泰所见地狱情景:“或针贯其舌,流血竟体”;或被驱“裸形徒跣”,憔悴不堪;或被逼“抱卧”烧得通红的“铁床铜柱”,“赴即焦烂,寻复还生”;或巨镬“焚煮”,“身首碎堕,随沸翻转”;或被强令上“剑树”,“身首割截,尺寸离断”。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令人毛骨悚然。又如写“主者开縢箧,检泰年纪,尚有余算三十年在,乃遣泰还”,则不仅周到,且有补说“苏活”之原由的作用。
这种令人信以为真和受其感染的力量,还来源于通过丰富想象而形成强烈的对比。本篇在写了鬼府“城色青黑,状锡”,地狱惨象种种之后,“受变形城”令“杀生者当作蜉蝣,朝生暮死;劫盗者当作猪羊,受人屠割;淫泆者作鹤鹜獐麋;两舌者作枭鸺鹠;捍债者为驴骡牛马”之前,中间插入对“开光大舍”的描绘:“有三重大门,朱采照发”,“前有大殿,珍宝周饰,精光耀目。金玉为床。见一神人,姿容伟异,殊好非常,坐此座上。边有沙门立侍,甚众。”如此辉煌、庄严,与鬼府及地狱的阴森、狼藉,相互映衬,各彰其色。信奉佛法者,“自狱而出”,便“已有自然衣服,完整在身”,或“升虚而去”,摆脱了轮回,与在地狱中受种种酷刑的折磨,或转世为畜生的惨况,亦成鲜明的对照。
六朝志怪,大都简略,像本篇这样想象宏富、描写细致、形象生动的,实不多见,称之为佛教志怪的名篇,是极其恰当的。就其内容来看,虽然我们对其宣扬佛法的主旨,由于各人情况不同不一定能产生共识,但是不能忽视,篇中所描述的赏善惩恶,反映了一般人普遍的意愿。而赵泰的:“祖兄弟,皆二千石”,是不小的官了,但赵泰在此狱中执行公务时,竟“见祖父母及二弟,在此狱中”,更进一步曲折地反映了一般人的希望:在赏善惩恶面前,不分贵贱,人人平等。“奉法众生”,“行虽亏殆,尚当得度”,则是一般人盼能去邪恶而获善果之心态的表现;也是对一般人改恶从善的劝导。这些,当是其合理的内核,对社会的道德、文明和安定,都有一定的积极意义。马克思曾说:“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恐怕正是就这一层面而言的,这是有助于我们全面地理解本篇的思想内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