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询

[南朝·宋]东阳无疑

太元[1]元年,江夏[2]郡安陆县薛道询,年二十二。少来了了,忽得时行病,差[3]后发狂,百治救不痊。乃服散狂走[4],犹多剧。忽失踪迹,遂变作虎,食人不可复数。后有一女子,树下采桑,虎往取食之。食竟,乃藏其钗钏著[5]山石间。后还作人,皆知取之。

经一年还家,复为人。遂出都仕官[6],为殿中令史[7]。夜共人语,忽道天地变怪之事。道询自云:“吾昔曾得病发狂,化作虎,啖人一年。”中兼道其处所姓名。其同坐人,或有食其父子兄弟者,于是号哭,捉以付官。遂饿死建康狱中。

——《齐谐记》

〔注〕[1]太元:东晋孝武帝年号:同“着”,穿着,此指衣服。 [6]出都仕官:到京城做官。 [7]殿中令史:隋唐后,为三省、六部及御史台低级事务员之称。

宋代杨时在《二程粹言·论学篇》中有这样两句话:“妄得之福,灾亦随焉;妄得之得,失亦继焉。”意思是随意而来的福禄,厄运和灾难会紧相伴随。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本篇所述之事即同此理。

主人公薛道询乃一介布衣,平淡地生活了二十二年。染上时疫,又由于服错药,竟变成了一只虎,开始吃人。食人之多,“不可复数”。文章起笔以短短数语即把薛道询的概况、病因及生病的结果作了一番明晰的交代。此番介绍,不禁令人疑窦丛生:少时不怎么样的薛道询竟能因病变虎,还吃人无数,岂不太荒唐了?为增强说服力,文章的描述伸向纵深,举出实例来证实前言不谬:一位女子在山林中采桑叶时,被已变作虎的薛道询吃了,女子的头饰、衣服亦被藏之山石间。这还不算,等他变成人后,还会记得到山石间取回原先所藏之物。这哪里是虎,分明是披着虎皮杀人劫财的“山林大盗”。更使人称奇的是薛道询由虎重变人后,竟然被混上了官——殿中令史。这完全不合情理的种种事情还会触怒上苍,乃至“天地变怪”。天怒人怨,薛道询最终被受害者家属所告,死在京城大狱。

出乎意料的描写也许会使读者怀疑此文的真实性,然而合于情理的社会现实却令我们不得不为作者巧妙的构思拍案叫绝。回顾历史长河,我国历来有秉笔直书的耿耿谏士,亦有曲笔刻画、抒发愤懑的小说家们。左丘失明作《国语》,屈原遭逐赋《离骚》,司马迁宫刑写《史记》……而众多野史、笔记小说的作者则以曲笔勾勒出社会现实,反映出人们的抗争。食人者可以登堂入室,可以显赫一时,已做官的薛道询不但毫不掩饰自己以往食人的经历,反而津津乐道,“中兼道其处所姓名”一句形象地反映出这位为官者之无耻。本篇的结尾则是作者借助大自然的神奇力量,表达出人们的心愿。

人们爱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形容曲折而又引人入胜的文章,本文亦体现出这一点。波澜起伏的情节,给人一种曲径通幽之感,令人读之回肠荡气。文中所述之事,一波三折;所欲表达之意,曲折回环。复杂曲折的情节,融于简洁的叙述之中,成为本文的一大特色。

幻想早在人类幼年阶段就已成为一种表现形式,它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特性。借助奇特想象,运用难以置信的描述,融入自己的爱憎,这是那时小说家们所擅长的手法。或许有人会说,本文所述之事带有浓厚的宗教迷信色彩,包含轮回、宿命论的味道。但不要忘记作者所处的时代,联想到当时的现实,文章所揭示的是:一、居庙堂者,虎也;二、害人者,必自害。

幻想从一开始就是人类天才的表现,本文正是从一个角度证实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