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法读文示例

一篇好作品,只读一遍未必能理解得透。要理解得透,必须多揣摩。读过一遍再读第二遍三遍,自己提出些问题来解答,是增进理解的好办法之一。现在以叶圣陶先生谈怎样揣摩鲁迅《孔乙己》为例来说明:
读罢《孔乙己》,就知道用的是第一人称写法。可是篇中的我是指鲁迅自己,这样写未尝不可以,但是写成的小说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跟咱们读到的《孔乙己》不一样。大概鲁迅要用最简要的方法,把孔乙己活动的范围限制在酒店里。只从孔乙己到酒店喝酒这件事上表现孔乙己。那么,能在篇中充当“我”的唯有在场的人。在场的人有孔乙己、有掌柜、有其他酒客,都可以充当篇中的“我”,但是都不合鲁迅的需要,因为他们都是被观察、被描写的对象。对于这些对象,须有一个观察他们的人。于是假托一个在场的小伙计,让他来说孔乙己的故事。小伙计说的只限于他在酒店里的所见所闻,可是,如果我们仔细揣摩,就能从其中得到不少的东西。
连带想到的可能是如下的问题:幼年当过酒店小伙讨的一个人,忽然说起二十多年的故事来,是不是有点儿不自然呢?
仔细一看,鲁迅交待清楚了,原来小伙计专管温酒,觉得单调,觉得无聊,“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至今还记得,说给人家听听,那是很自然的。
从这儿又可以知道第一第二两节并非闲笔墨。既然说的是当年在酒店里的所见所闻,当然要说一说酒店里大概情况,这就来了第一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勉勉强强留在酒店里当小伙计,这也“侍候不了”。那也“干不了”,只好站在炉边温酒,他所感到的单调和无聊可以想见。因此,第二节就少不得。有了这第二节,又在第三节里说“掌柜是一付凶脸孔,主顾也没好声气”,那么“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的经历,自然深印脑筋,历久不忘了。
故事从“才可以笑几声”说起,以下一连串说到笑。孔乙己一到,“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说了两回。在这时候,小伙计“可以附和着笑”。掌柜象许多酒客一样,问孔乙己一些话,“引人发笑”。此外还有好几处说到笑,不再举例了。注意到这一点,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篇小说简直是用“笑”贯穿着的,取义何在呢?
小伙计因为“才可以笑几声”而记住孔乙己,自然用“笑”贯穿着他的故事,这是最容易想到的回答。但是不仅如此。
故事里被笑的是孔乙己一人,其他的人全是笑孔乙己的,这不是表明孔乙己的存在只能作为供人取笑的对象吗?孔乙己有他的悲哀,有他的缺点,他竭力想跟小伙计搭话,他有跟别人交往的殷切愿望。所有在场的人全不管这些,只是把孔乙己取笑一阵,取得无聊生涯中片刻的快活。这不是表明当时的社会里人跟人的关系,冷漠无情到窒息的地步吗?为什么会冷漠无情到这样地步,故事里并没有点明,可是咱们从这一点想开去,不是可以想得很多吗?
第九节是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单独作一节搁在这儿,什么用意呢?
最先想到的回答大概是结束上文。上文说孔乙己到来使酒店里的人怎样怎样快活,这儿结束一下,就说他“是怎样的使人快活”。这样回答当然没有错。但是说“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不是说孔乙己不来,存在不存在,全跟别人没有什么关系吗?别人的生涯反正是无聊;孔乙已不来没有取笑的对象,也不过是无聊罢了,这就叫“也便这么过”。“也便这么过”五个字,却是全篇气氛的归结语。又妙在确然是小伙计的口吻。当年小伙计在酒店里,专管温酒的无聊职务,不是“也便这么过”吗?
还有不少问题可以提出,现在写一些在这儿。
第一节说酒店的大概情况,点明短衣帮在哪儿喝,穿长衫的在哪儿喝,跟下文哪一处有密切的联系呢?
开始说孔乙己的形象,用“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这些话是仅仅交待形象呢,还是在交代形象之外,还含有别的意思要咱们自己领会?
为什么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呢?
孔乙己说的话,别人说的话,都非常简短。他们说这些简短的话的当时,动机是什么?情绪怎样呢?
孔乙己的话里有“污人清白”,“窃书”,“君子固穷”,“多乎哉!不多也”之类的文言。这除了照实摹写孔乙己的口吻之外,有没有旁的作用呢?
孔乙己到店时候的情形,有泛叙,有特叙,泛叙叙经常的情形,特叙叙某一天的情形。如果着眼在这一点上,是不是可以看出分别用泛叙和特叙的作用呢?
掌柜看孔乙己的帐,一次是中秋,一次是年关,一次是第二年的端午,为什么呢?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可以提许多。
几个人读同一篇作品,各自提出些问题,决不会个个相同,但是可能个个都有价值,足以增进理解。
揣摩也就是要反复玩味,但并非任何问题经过反复玩,味就可弄清楚,因此,也允许存疑的态度,而不要轻易下结论,待自己的阅历、知识等有了增长,再回头解决问题,也就没有大的障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