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宠恣[1]过常。游市,见一女子美丽,卖胡粉[2],爱之。无由自达,乃托买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无所言,积渐久,女深疑之。明日复来,问曰:“君买此粉,将欲何施[3]?”答曰:“意相爱乐,不敢自达。然恒欲相见,故假此以观姿耳。”女怅然有感,乃相许以私,克以明夕。
其夜,安寝堂屋,以俟女来。薄暮果到,男不胜其悦,把臂曰:“宿愿始伸于此!”欢踊遂死。女惶惧,不知所以。因遁去,明还粉店。
至食时,父母怪男不起,往视,已死矣。当就殡殓,发箧笥[4]中,见百余裹胡粉,大小一积。其母曰:“杀吾儿者,必此粉也!”入市遍买胡粉,次此女,比之,手迹如先。遂执问女曰:“何杀我儿?”女闻呜咽,具以实陈。父母不信,遂以诉官。女曰:“妾岂复吝,乞一临尸尽哀。”县令许焉。径往,抚之恸哭曰:“不幸致此。若死魂而灵,复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说情状。遂为夫妇,子孙繁茂。
——《幽明录》
〔注〕[1]宠恣:宠爱和放任。 [2]胡粉:搽脸的粉。 [3]何施:派什么用处。 [4]箧笥:竹制的小箱子。
爱情,文学中永恒的主题。在刘义庆所撰的《幽明录》中,有多篇写男女相爱之事,而本文乃其中的上乘之作。究其原委,是在其情节结构方面有独到之处。三百余字的短文,写得波澜起伏而引人入胜。文章开篇,短短两句,直截了当地介绍了富家子爱上卖胡粉女的原委。接着,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写富家子虽已爱到了“无由自达”的程度,但仍是“乃托买粉,日往市,得粉便去”。把他的满腔爱意,淡淡一句写过,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继而,作者大笔挥洒,运用对话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富家子的不合常态的表现,卖胡粉女的疑惑之情,通过一问一答而昭然。问者简洁,答者一抒爱慕之意。抒怀者感动了提问者,“怅然有感”四字,言简意赅地道出卖胡粉女的深思熟虑,既合情又合理。正是如此,淡入重出,逐步推进,形成第一个高潮。
孰料人有旦夕祸福,首次男欢女悦之娱,结果是富家子“欢踊遂死”。喜剧成了悲剧,使人不禁愕然命运之弄人。无奈之下,女子只得悄悄离去。故事叙述至此,似乎该收笔了。然而,“文似看山不喜平”,后半部分又高潮迭起,既惊心动魄又扣人心弦。作者不以大笔挥洒富家子父母的失子之痛,而是细腻地侧面刻画母子深情。从“发箧笥”到见“百余裹胡粉”,到“入市遍买胡粉”,至最后找到卖胡粉女。细细道来,不由使人叹服母亲的观察入微与判断合理。同时,更令人钦佩作者构思之精到。于是,报官定罪,惩处元凶,似该盖棺定论了。然而,文章情节的发展再起波澜,又掀高潮。卖胡粉女叙述原委而不得谅解后,要求“乞一临尸尽哀”,县令对此要求竟“许焉”,真可谓:痴情女子通达的官,既反常又自然。卖胡粉女的“抚尸恸哭”使“男豁然更生”,结果,“遂为夫妇,子孙繁茂”。出人意料地以大团圆作结。寥寥八个字,把众人的喜悦、家庭的幸福、未来的欢乐凝练地概括起来,真可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而这种种曲折,似乎也正充分体现出:真正的爱情,必定孕育着苦难;只有在苦难中,才能挖掘出莫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