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晋太和[1]中,广陵[2]人杨生,养一狗,甚爱怜之,行止与俱。后生饮酒醉,行大泽草中,眠,不能动。时方冬月燎原,风势极盛。狗乃周章[3]号唤,生醉不觉。前有一坑水,狗便走往水中还,以身洒生左右草上。如此数次,周旋跬步][4],草皆沾湿,火至免焚。生醒,方见之。尔后生因暗行,堕于空井中,狗呻吟彻晓。有人经过,怪此狗向井号,往视,见生。生曰:“君可出我,当有厚报。”人曰:“以此狗见与,便当相出。”生曰:“此狗曾活我已死,不得相与,余即无惜。”人曰:“若尔,便不相出。”狗因下头目井[5]。生知其意,乃语路人云:“以狗相与。”人即出之,系之而去。却后[6]五日,狗夜走归。
——《搜神后记》
〔注〕[1]太和:东晋废帝司马奕年号步:指靠近杨生周围的地方。跬:古时指举足一次,引申为附近、靠近。步:举足二次,与跬皆指附近的地方。 [5]下头目井:伸下头,用眼睛向井中示意。 [6]却后:离去之后。
据文明史研究,狗是继牛之后,最早被人类驯化的兽类之一,成为人类生活的亲密伙伴和得力助手。后来这种关系和人际关系互相渗透,狗逐渐演化为忠心耿耿品德的象征。
本文中的杨生,既不是达官贵人,也不会多富有,甚至可能连其他家庭成员也没有,否则不会屡遭艰迍而无人关照。大概和屠格涅夫《木木》中的男仆、契诃夫《窑姐儿》中的车夫一样,与狗相依为命吧!而此狗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杨生遇难时的“周章号叫”,难能的是“湿身濡草”,表现出相当的智慧。第二次相救就更离奇了,“呻吟彻晓”尚可理解,而“下头目井”,合伙骗过路人,则尤属匪夷所思。这种骗法似乎不足为训,但那个“路人”提出苛刻条件,甚至以见死不救相要挟,正和狗对人的相救形成鲜明对照。因此这种欺骗既出于不得已,同时也是对乘人之危者应施的惩罚。而狗与杨生及“路人”的关系,也就成为人际关系的投影。
动物救人,如海豚、鲸鱼、狗、马之类,屡有传闻。但有意识地救人,则多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动物。如1821年在森贝拿文山雪坑中救出四十余人的“援救狗巴利”,其遗体标本至今仍存放在伯尼尔的瑞士自然博物馆。其表现虽可歌可泣,但仍未脱离动物属性的范畴,而本文中的杨生狗则流露出充分的人情味。因此,与其说本文是志怪、颂狗,毋宁说是愤世、骂人。在勾道兴本《搜神记》中,有个演绎本文前半部分的独立篇章,唯将杨生改为“李信纯”,火是太守李瑕所纵。结尾又云李生醒来,见犬已累死,恸哭闻于太守。太守悯之曰:“犬之报恩甚于人,人不知恩,岂如犬乎!”云云。这虽不免是刻鹄类鹜的改头换面,但太守的赞语却颇揭示了原故事中动物外衣之下的人情世态,这也正是本文的言外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