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长

[晋]荀氏

晋周子长侨居武昌[1]五丈浦东冈头。咸康三年[2],子长至寒溪浦[3]中嵇家,家去五丈数里[4],合莫还五丈[5]。未达减一里许,先是空岗,忽见四迎瓦屋[6]。当道门卒便捉子长头。子长曰:“我是佛弟子,何故捉我?”吏问曰:“若是佛弟子,能经呗[7]不?”子长先能诵《四天王》及《鹿子经》,便为诵之三四过,捉故不置[8]。知是鬼,便骂曰:“武昌痴鬼!语汝:我是佛弟子,为汝诵经数偈[9],故不放人也?”捉者便放,不复见屋。鬼故逐之,过家门前,鬼遮,不得入,亦不得作声。而心将鬼至寒溪寺中过,子长便擒鬼胸,复骂曰:“武昌痴鬼!今将汝至寺中和尚前了之!”鬼亦擒子长胸,相拖过五丈塘[10]西行。后诸鬼谓捉者曰:“放为[11]!西,将牵我入寺中。”捉者已放,子长故复语后者曰:“寺中正有道人辈[12],乃未肯畏之[13]?”后一鬼小语曰:“汝近城东,看道人面,何以败[14]?”便共大笑。子长比达家,已三更矣。

——《灵鬼志》

〔注〕[1]武昌:晋代郡名,在今湖北鄂城。下文五丈浦、东冈头皆该郡内地名。 [2]咸康三年:公元337年。咸康是晋成帝司马衍的年号。 [3]寒溪浦:地名。 [4]家去五丈数里:嵇家距离五丈浦有好几里地。 [5]合莫还五丈:应当在晚上回到五丈浦。莫,同“暮”。 [6]四迎瓦屋:四面留门的瓦房。 [7]经呗(bài):也称梵呗,指仿照印度僧众念经唱偈的调子念唱。 [8]故不置:仍旧不放。 [9]数偈(jì):好几段。偈本指佛经中整齐押韵的唱词。此作量词,指念了好几段佛经。 [10]五丈塘:地名,在五丈浦附近。 [11]放为:放了吧。“为”是动词之后的助词。无义。 [12]正有道人辈:只有和尚们。正:只。 [13]乃未肯畏之:(你们)是不会怕他们的?不肯,不会。这是周子长嘲讽群鬼的话(群鬼正因为怕寺中道人才放了他)。[14]看道人面,何以败:能看到和尚的面孔,为什么却又败(在我们手里)了?这是群鬼对周子长反唇相讥的话。

这是一则群鬼对佛教徒戏谑的故事。

鬼在古代典籍中并不鲜见,而且通常以可怖可憎的面目出现。然而本文中的鬼,戏弄周子长,只针对他的佛弟子身份,给他在行路上制造一些障碍,并无更多加害,因而只能算一场恶作剧。

周子长能诵《四天王》、《鹿子经》,又常和僧人来往,颇有佛门弟子气派。但这一班泼鬼偏偏不服气,来找他麻烦。周被鬼捉住后,先是有恃无恐地以佛弟子自居,并诵经数遍以证明这种身份的“货真价实”。谁知群鬼仍旧不放,他不得已,只好一面大骂“武昌痴鬼”,并仍以“佛弟子”相威胁,一面又以“为汝诵经数偈”向群鬼表功,窘急中露出商量、辩解的语气,才被放开。但仍被紧追不舍,他在气急败坏之下,和鬼撕打起来,而鬼也毫不示弱,直到后面诸鬼劝诫才放手。当周再度以和尚威吓时,群鬼虽对和尚有所忌惮,却仍硬起嘴巴反唇相讥,而且一起哄笑嘲弄。周子长被这群鬼纠缠了大半夜,“比至家,已三更矣”。虽未遭什么大祸,却也被折腾得好苦。读完故事,令人既为周的经历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不免对这群不奉佛法、敢以恶作剧方式挑战的泼鬼,感到几分顽劣之外的可爱。

鲁迅先生曾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倡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本文和《道人幻术》,都是小乘佛教和中国鬼神文化碰撞的产物。但从《道人幻术》中显示的是两种文化的渗透和衍变,而本文则表现为两种文化的对抗与较量。周子长与群鬼的争斗,表面上看是佛与鬼的矛盾,深层原因则是两种文化的对立。群鬼不忿佛法,伺机寻衅,但终究不敢对抗到底,只好寻衅一通完事,这正是鬼神文化对佛教之流行,既力图排斥又无可奈何的写照。

本文叙述鬼异故事,和记载常人逸事的笔法完全相同,把泼鬼换成一群恶作剧的泼皮,似乎与现实生活也没有什么牴牾。文中把周的居处、去处,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都交代得清楚而具体。正如鲁迅先生指出的:“这类志怪书,并非有意写小说。在作者看来,幽明虽殊途,而人鬼都是实有的。”因而平淡自然、煞有介事、不事夸饰,是本文和同类志怪小说的共同艺术特色。

但本文又有其独特的地方:多数鬼的故事,都表现为形象狞厉、情节诡奇恐怖、令人毛骨悚然;而本文写一场戏闹,有烦乱而无惊险,固已与寻常不同,而文中对群鬼的描写,生动形象,寻衅——盘问——纠缠——撕打——让步——反唇相讥的过程,交代得层次明晰而曲尽人情,这样的行为并见出心理的描写,实在是相当精彩的。

(鄢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