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幻术

[晋]荀氏

太元十二年[1],有道人[2]从外国来,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自说其受术即白衣[3],非沙门[4]也。

尝行,见一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受升余。语担人云:“吾步行疲极,欲寄君担。”担人甚怪之,虑是狂人,便语之云:“自可尔耳[5],君欲何许自厝耶?”其人答曰:“君若见许,正欲入君此笼子中。”担人愈怪之,乃下担:“君能入笼,便是神人也。”即入笼中,笼亦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更重于先。既行数十里,树下住食,担人呼其食。云:“我自有食。”不肯出。止[6]住笼中,饮食器物罗列,肴膳丰腆亦办。乃呼担人来食,未半,语担人:“我欲与妇共食。”即复口中吐出一女子,年二十许,衣裳容貌甚美,二人便共食。食欲竟,其夫便卧。妇语担人:“我有外夫,欲来共食。夫觉,君勿道之。”妇便口中出一年少丈夫共食。笼中便有三人,宽急之事亦复不异[7]。有顷,其夫动,如欲觉,妇便以外夫内[8]口中。夫起,语担人:“可去。”即以妇内口中,次及食器物。

此人既至国中,有一家大富贵,财巨万,而性悭吝,不行仁义。语担人云:“吾试为君破奴悭囊[9]。”即至其家,有一好马,甚珍之,系在柱下,忽失去,寻索不得。明日,见马在五斗瓮中,终不可破取,不知何方得取之。便往语:“君作百人厨,以周一方穷乏,马当得出耳。”主人即狼狈[10]作之,既毕,马还在柱下。明旦,其父母在堂上忽复不见,举家惶怖,不知所在。开妆器,忽见父母在泽壶[11]中,不知何由得出。复往请之,其人云:“君当更作千人饮食,以饴[12]百姓穷者,乃当得出。”既作,其父母自在床上也。

——《灵鬼志》

〔注〕[1]太元十二年:公元387年。太元是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 [2]道人:此指和尚。晋宋时期,称佛教徒为“道人”,道教徒为“道士”。 [3]受术即白衣:所学幻术为在家俗人所传授。佛教徒称在家俗人为“白衣”(佛教徒衣缁衣,当时以缁、素相对举)。 [4]沙门:佛教名词,梵文音译之略。本意是息心或勤息,以示勤修善法、息灭恶法之意,此指佛教徒和尚。 [5]自可尔耳:你尽可以这样做喽。 [6]止:只。 [7]宽急之事亦复不异:宽松与拥挤的情形也和先前没有区别。 [8]内:同“纳”,纳入。 [9]破奴悭囊:打破他悭吝的钱袋。即让他这个守财奴拿出钱来。 [10]狼狈:此处指唯命是从、慌张匆忙的样子。 [11]泽壶:用以盛液体化妆品的容器。 [12]饴:通“贻”,送给。

魏晋时期,佛经翻译日增,不少佛经故事为中国文人喜爱并有意无意地融进自己作品之中,使这些外来故事逐步中国化。本文就是这一文化现象的典型例证。

在《旧杂喻经》中,有梵志(即婆罗门,佛教最高统治者)吐壶,壶中有女。女复吐壶,壶中有男,已而女与梵志次第吞壶的情节。在《观佛三昧海经》中,也有“佛苦行时白毫毛内放百万光,于白光中现化菩萨,菩萨不小,毛亦不大”的说法。这些内容到本文作者笔下,故事的主人公就由西域来到了中国;梵志的法力变成了从俗人处学来的幻术;主旨也由宣扬佛法转变为表现幻术及惩戒悭吝。只是主人公仍是佛教徒,其驾驭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本领仍未变,算是仍残留着佛经故事的部分内涵。因此,本文可说是西域佛教文化和中国神鬼文化的“混血儿”。而到梁代吴均的《续齐谐记》,主人公进而变成了中国浙江籍的阳羡书生,环境也移至绥安山中,这个故事就彻底中国化了。

本篇作为佛教故事逐步“汉化”的过渡作品,既兼有两种文化的不同特色,也显露出两种文化未完全混融的裂痕,同时也闪烁着文化碰撞时溅射的奇异火花。下面分别阐述之:

一是想象的奇诡玄妙。佛教尚禅悟,在静思彻悟过程中,对现实世界进行精密细微的擘析和深入而超越的推论。而将现实世象用抽象逻辑无穷推演下去,则不免走火入魔,得出极端荒谬怪异的情境与结果。在现实中,出生之前的人才处于母体之中,一旦出生则不可返回。而本故事则变幻为:人在出生后仍可纳于口中,且可以反复出入。这种扭曲本已荒诞无稽,而更为荒唐的是,被吐之人也有自己的“鬼胎”,而“鬼胎”口中更有自己的“私货”。这种镜中藏镜、幻里生幻、递变层出、愈幻愈奇的“口里乾坤”,给人以应接不暇的奇异感,真可谓“口中吐人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这种迷离恍惚的非非情境,比佛教常言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的想象,更加匪夷所思。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中曾以此与后来英国弥尔顿的《失乐园》、中国唐传奇的《胡媚儿》相比,论述中外奇幻思维的共性。而更为奇妙的是这种虚幻和科学证实的物质世界的层层包容系统,如大到银河系、太阳系、大气层与地球;小到分子、原子、基本粒子和层子模型,乃至爱因斯坦的“时空相对论”、史蒂芬·霍金的“时空穿越说”,又颇有某种相通,因而对人们观察和探索大千世界,又是很富于启迪意义的。

二是特殊的内容结构。从汉民族的审美角度看,本文内容给人以割裂感:前部分旨在揭示人际间的相互欺骗,道人只是个自作聪明又被欺骗的可笑的角色。而后部分则突出破悭吝的主题,道人又成了正义的化身。这种人物形象的前后矛盾,当是佛教和本土文化初期交融时留下的印记。道人形象和古希腊神话中那些集优缺点于一身,令人敬畏又令人遗憾的宙斯诸神,颇有类似,因而不能仅用中国善恶分明的审美标准,简单非议本文的前后不同倾向。况且本文中两部分也非全无关联。像道人大小无碍、变幻无穷的法术,就是前后一贯的。

三是幻境的现实性。文中后部分的惩治悭吝内容现实性虽强,但除了幻术之外,并没有明显超出同题材作品的新颖思想。而前部分的幻化内容,却犀利地道出人际关系的某些本质方面。道人且不论,仅就道人吐出的妇人言之,她骗了道人,但自己也被人“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所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实生活中那些乱哄哄的尔虞我诈的大骗局,与此何其相似!这种揭示,比中国本土文化中狐假虎威、黎丘之鬼之类,都更显得神奇而深刻。

(鄢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