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嘉
洞庭山[1]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楚怀王[2]之时,举群才赋诗于水湄,故云潇湘洞庭之乐,听者令人难老,虽《咸池》[3]、《九韶》[4],不得比焉。每四仲[5]之节,王常绕山以游宴,各举四仲之气以为乐章。仲春律中夹钟[6],乃作轻风流水之诗,宴于山南;律中蕤宾[7],乃作皓露秋霜之曲。后怀王好进奸雄,群贤逃越。屈原[8]以忠见斥,隐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实以合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泠之渊。楚人思慕,谓之水仙。其神游于天河,精灵时降湘浦。楚人为之立祠,汉末犹在。
其山又有灵洞,入中常如有烛于前。中有异香芬馥,泉石明朗。采药石之人入中,如行十里,迥然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楼琼宇,宫观异常。乃见众女,霓裳冰颜,艳质与世人殊别。来邀采药之人,饮以琼浆金液,延入璇室,奏以箫管丝桐。饯令还家,赠之丹醴之诀[9]。虽怀慕恋,且思其子息,却还洞穴,还若灯烛导前,便绝饥渴,而达旧乡。已见邑里人户,各非故乡邻,唯寻得九代孙。问之,云:“远祖入洞庭山采药不还,今经三百年也。”其人说于邻里,亦失所之。
——《拾遗记》
〔注〕 [1]洞庭山:《山海经·中次十二经》载“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毕沅认为“山在今湖南巴陵洞庭湖中,即君山也”。 [2]楚怀王:威王子,名熊槐,战国时楚国国王。 [3]《咸池》:传为黄帝所作乐曲名。 [4]《九韶》:传为虞舜所作乐曲名。 [5]四仲:指农历四季中的仲月,即仲春二月,仲夏五月,仲秋八月,仲冬十一月。 [6]“仲春”句:古代音乐理论中有十二律,阴阳各六,阴律为吕,其五名夹钟,位于卯,在二月。《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夹钟。” [7]律中蕤(ruí)宾:六律中的第四律名蕤宾,位于午,在五月。《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其音徵,律中蕤宾。” [8]屈原:我国伟大的爱国诗人。曾任楚怀王左徒(官名),被谗,多次流放,约公元前278年投汨罗江而死。 [9]之诀:或疑当作“为诀”,是。诀,别的意思。
本篇文虽不长,但有对“潇湘洞庭之乐”的赞美;有对“屈原以忠见斥”,投水以死而为“水仙”的记述;有对“采药之人”入“灵洞”而遇仙女的描写。彼此似乎毫不相干,也可说是“情数稠迭”,但却能和谐地统一在一篇之中。关键在于这些素材皆与“洞庭山”有瓜葛,而作者又能以志奇羡仙的思想统摄之,并对素材做了精心的选择、安排,使之有详有略,主线清晰,枝叶分明。
“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这一开端极佳,既写出了洞庭山的神奇,又有开启下文、为下文伏脉的双重作用。据此开端,作者顺势巧妙地将素材分为“于水”和“其下”两大段。
“于水”(亦可说是“水面”)一段,先写“楚怀王之时,举群才赋诗于水湄……”的盛事,调动多样修辞手段,极言其音乐的繁富与美妙,实为“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的申说。“潇湘洞庭之乐”,使人听后“难老”。《礼记·乐记》称:“《咸池》,备矣!”孔子听了《九韶》,竟三月不知肉味,都“不得比焉”,还能找到什么更高的赞美呢!紧接着以“后怀王好进奸雄,群贤逃越”为过渡,用同情的笔触次写屈原的事,对“以忠见斥”,“被王逼逐,乃赴清泠之渊”,这些尘世的事情,皆一笔带过,着重写的是其“披蓁茹草,混同禽兽”,“采柏实以合桂膏,用养心神”,“楚人思慕,谓之水仙。其神游于天河,精灵时降湘浦”这些超凡的怪异与神奇之事。
“其下”(亦可说是“洞中”)一段,以“其山又有灵洞”突接,暗应开端的“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然后放笔描述“灵洞”的奇光、异香为一层;刻画“采药之人”入洞所见的天霞花柳、楼宇宫观的壮丽多彩为一层;遇“艳质与世人殊”的仙女,被邀“饮以琼浆金液”,入室“奏以箫管丝桐”,饯别“赠之丹醴”为一层,照应开端的“玉女居之”;“采药之人”还乡寻访故旧,只找到他的“九代孙”,说他入洞庭已“经三百年也”为一层。层次分明,首尾完整,但“采药之人”乃宾,“灵洞”和众仙女才是主。最后以“其人说于邻里,亦失所之”为结尾,引人遐思,颇饶余味。
就思想来看,本篇无甚高出于其时代之处,但能“驱万涂于同归,虽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犳é狀,纷乱)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文心雕龙·附会》)。这实在是很可取的。在语言方面亦有特色,即叙述用散文,务求简洁明快;描写用对偶、排比,力图整齐华丽,音调铿锵。齐治平校注的《拾遗记》,对本篇有一条按语说:“按前言‘各举四仲之气以为乐章’,今但言仲春、仲夏,未及仲秋、仲冬,且‘皓露秋霜之曲’,亦非仲夏所当奏。必有脱文。”极是。如果没有脱文,必将呈现更完整的排比,并可让我们读到“乃作轻风流水之诗”和“乃作皓露秋霜之曲”之外的另两句丽词。
(何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