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山

[晋]王嘉

昆吾山[1],其下多赤金,色如火。昔黄帝[2]伐蚩尤[3],陈兵于此地,掘深百丈,犹未及泉,惟见火光如星。地中多丹,炼石为铜,铜色青而利[4]。泉色赤。山草木皆劲利[5],土亦刚而精[6]。至越王勾践[7],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8]:一名“掩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金,阴也,阴盛则阳灭。二名“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三名“转魄”,以之指月,蟾兔[9]为之倒转。四名“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五名“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六曰“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八名“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以应八方之气铸之也。

其山有兽,大如兔,毛色如金,食土下之丹石,深穴地以为窟;亦食铜铁,胆、肾皆如铁。其雌者色白如银。昔吴国武库之中,兵刃铁器,俱被食尽,而封署依然。王令检其库穴,猎得双兔,一白一黄,杀之,开其腹,而有铁胆、肾,方知兵刃之铁为兔所食。王乃召其剑工,令铸其胆、肾以为剑,一雄一雌,号“干将”者雄,号“镆铘”者雌。其剑可以切玉断犀,王深宝之,遂霸其国。后以石匣埋藏。

及晋之中兴,夜有紫气冲斗牛[10]。张华[11]使雷焕[12]为丰城县[13]令,掘而得之。华与焕各宝其一。拭以华阴[14]之土,光耀射人。后华遇害,失剑所在。焕子佩其一剑,过延平津[15],剑鸣飞入水。及入水寻之,但见双龙缠屈于潭下,目光如电,遂不敢前取矣。

——《拾遗记》

〔注〕[1]昆吾山:神话传说中的山名。 [2]黄帝:神话传说中的中央之天帝。 [3]蚩尤:神话传说中的战神,南方炎帝的后裔。 [4]利:此指铜之质地的滑密。 [5]劲利:坚强而锐利。 [6]刚而精:意谓土质坚硬而细密。 [7]勾践:春秋末年越国国君。 [8]之精:《稗海》本、《广记》卷二百二十九皆无,宜从。 [9]蟾兔:月的别称;神话传说中说月中有蟾蜍、玉兔。 [10]斗牛:指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 [11]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西南)人。西晋大臣、文学家。晋惠帝时官至司空,后被赵王伦和孙秀所杀。 [12]雷焕:西晋豫章人。传说通晓纬象。 [13]丰城县:始置于晋,属豫章郡,故址在今江西丰城西南。 [14]华阴:县名,属陕西省。秦置,因在华山之北,汉改此名,沿用至今。 [15]延平津:又有剑津、龙津等别名,在福建南平东。

在古代,剑是既便于随身携带又攻防皆宜的短兵器,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壮士书生,乃至一般平民,都希望能有一把特别锋利的剑。但是,真正特别锋利的宝剑,难遇难得,因此或出于期冀之心,或出于羡慕之情,便幻想、编造出了一些有关宝剑的神怪的故事来。本篇就是其中之一。

本篇《昆吾山》,实质上是一首宝剑赞。从总体上来看,它是由两部分构成的。前一部分可称之为“越王八剑赞”,即对八剑直接赞颂。作者采用了排比的手法,逐一说明名叫什么,性能如何,气势磅礴,雄健有力,又具有音节整齐之美。“掩日”、“断水”、“转魄”、“悬翦”等八个名称,都极明快、响亮、易记,且富于特性,能显示其各自神奇的力量。试想,如果换成“一号”、“二号”、“三号”……岂不索然无味?尤妙的是对每把剑的性能的介绍,采用了大胆的夸张、丰富的想象和形象的描述。介绍“掩日”是“以之指日,则光昼暗”;介绍“断水”是“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介绍“惊鲵”是“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介绍“真刚”是“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皆极为简要,极为生动具体。

作者深恐只有这些直接的赞颂,不足以取信于人,所以在赞颂此八剑之前,特意先神化其铸剑的原料。就其来源说,他强调了两点:一、产地昆吾山是“昔黄帝伐蚩尤,陈兵于此”的胜地,“山草木皆劲利,土亦刚而精”、“泉色赤”、“山下多赤金”的宝地。二、来料是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而后采得的,是神之所赐。就本身说,他强调“色如火”,“炼石为铜,铜色青而利”,质优。另外,作者还在赞颂之后,特地补了一句:“以应八方之气铸之也。”进一步神化之,意亦在增强其赞颂八剑的说服力。

后一部分可称之为“吴王双剑赞”。对吴王双剑——“干将”与“镆铘”的直接赞颂只有一句:“其剑可以切玉断犀。”朴实无华,大异于对越王八剑的铺张扬厉的赞颂,显然是有意避免雷同,力求变化。“王深宝之,遂霸其国”,亦属赞颂,但既是抽象的,又是间接的,与对越王八剑的赞颂迥然有别。在这一部分中,作者着力描写的是铸此一雌一雄之双剑的来料的神奇。它乃昆吾山“大如兔”,雄者“毛色如金”,雌者“色白如银”,“深穴地以为窟”,“食土下之丹石”,“亦食铜铁”,后“食尽”了“吴国武库之中”的“兵刃铁器”的怪兽。这些描述,是对吴王双剑之神的极好的烘托,使其“可以切玉断犀”的赞颂顺理成章,自然合情。还有一点不容忽视,就是这些描述,有将本不相干的两类宝剑的赞颂编织为一体的黏合作用。文心细密,接榫无痕,真是好手笔!

赞颂双剑之后,接写张华看见“夜有紫气冲斗牛”,使雷焕为丰城县令,“掘而得之”。“后华遇害,失剑所在。焕子佩其一剑,过延平津,剑飞鸣入水。及入水寻之,但见双龙缠屈于潭下,目光如电。”初读可能觉得时间跨度太大,似乎可有可无,细思方见其巧。一来将时间拉近,能使当时的读者增加亲切感;二来交代双剑的去向,并进一步神化之,说明此雌雄对剑掩埋不住,分离不开,不是凡品,非常人所能占有与佩带。

关于“干将”和“镆铘”双剑的由来,关于入水化龙的双剑的名称,他书有不同记载。本属志怪,大可不必考其真伪,辨其是非。明人顾泰跋此《拾遗记》说:“词藻灿然。”鲁迅先生评此《拾遗记》说:“其文笔靡丽。”读了这篇《昆吾山》,当能有所领会。

(何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