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嘉
秦王子婴立,凡百日,郎中赵高谋杀之。子婴寝于望夷之宫[1],夜梦有人身长十丈,须鬓绝青,纳玉舄而乘丹车,驾朱马而至宫门,云欲见秦王子婴,阍者许进焉。子婴乃与言。谓子婴曰:“余是天使也,从沙丘[2]来。天下将乱,当有同姓名[3]欲相诛暴。”翌日乃起,子婴则疑赵高,囚高于咸阳狱。悬于井中,七日不死;更以镬汤煮,七日不沸。乃戮之。子婴问狱吏曰:“高其神乎?”狱吏曰:“初囚高之时,见高怀有一青丸,大如雀卵。”时方士说云:“赵高先世受韩终[4]丹法,冬月坐于坚冰,夏日卧于炉上,不觉寒热。”及高死,子婴弃高尸于九达之路,泣送者千家。或见一青雀从高尸中出,直入云。九转[5]之验,信于是乎!
子婴所梦,即始皇之灵;所著玉舄,则安期先生[6]所遗也。鬼魅之理,万世一时。
——《拾遗记》
〔注〕[1]望夷之宫:秦宫名,建于咸阳(今陕西咸阳市东北窑店镇附近)泾水边。 [2]沙丘:秦始皇病死处,在今河北广宗西北。 [3]名:一作“者”。 [4]韩终:古仙人,冬日袒身不寒。 [5]九转:九度烧炼变化,指丹药。 [6]安期先生:即安期生,古仙人。相传秦始皇曾与语三日夜,赐金帛数千万。安期生弃置于驿亭内,留赤玉舄一双为报。
赵高深得秦二世胡亥信任,二世二年(前208)即由郎中令升为丞相,诛杀公子、公主、李斯等,将气运已尽的秦王朝弄得一塌糊涂。次年赵高发动政变,逼令胡亥自杀,矫立胡亥侄子子婴继位。子婴意识到自身处境的危险,上台五天就设计在斋宫处决了赵高。这则志怪笔记述及的便是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以小说家言表现了重大的历史题材。
子婴在望夷宫中的“夜梦”,其实是移植于乃叔的经历。《史记·秦二世纪》:“二世梦白虎齧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二世乃斋于望夷宫。”二世的怪梦引起了他对赵高的疑忌,并因此导致了杀身之祸。他后来同政变的部队讨价还价,求为一郡之主、万户侯乃至普通老百姓都不得如愿,最后就死在这所宫内。笔记安排子婴“寝于望夷之宫”,显然是为了利用地名的确凿来增加故事的可信性,不过照今人看起来,这地方确实恐怖得可以。
这篇作品有个很大的特点,即善于运用历史传说的引线,成功地制造出种种悬念或伏笔。比如子婴梦见的天使仅自述“从沙丘来”,一时不易察觉这是在暗指秦始皇的驾崩之所,直至后文揭晓才使人憬然生悟,更料不到连“纳玉舄”的穿着都会大有讲究。使者的警告也设计得相当隐蔽:“当有同姓名(者)欲相诛暴。”何以“子婴则疑赵高”呢?原来秦始皇是吕不韦的赵国姬妾的种子,本人又出生在赵国都城邯郸,因以赵为氏。氏是古代同姓贵族互相示别的标志,到秦汉时已姓氏不分,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始皇“名为政,姓赵氏”。“同姓名(者)”三字中包含着这么一段委曲,可见故事作者用心的缜密了。
还有比这更为隐蔽的,即赵高“不死”、“不沸”,以致子婴惊疑“高其神乎”的一节。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为下文“受韩终丹法”、怀青卵、化青雀等奇谈所作的铺垫,其实深意恐不止此。《史记·秦始皇纪》记方士卢生的谈论,有“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之说。卢生的说法其实是从《庄子》批发而来,却使秦始皇大为折服,甚至作出了从此“自谓真人,不称朕”的郑重决定。本篇中写赵高“悬于井中,七日不死;更以镬汤煮,七日不沸”,实质上是将他作为“真人”的化身;青雀飞去云云,不过是对赵高受诛的历史结局的饰说而已。
自从司马迁作《史记·李斯列传》后,赵高便在历史上留下了阴险狠毒的奸臣名声。但清代尚存的《史记索隐》却力排众论,说他本是赵国公子,亡国后毅然自残形体打入秦宫,是一位蓄意报仇复国的有心人(见赵翼《陔余丛考》)。郭沫若先生在他历史剧的创作中也采用了这一见解。本篇中提到赵高受诛后,“泣送者千家”,提供了研究和评价赵高的重要线索。志怪小说也同样具有可观的历史认识价值,本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回想起来,司马迁对赵高的了解也未必完全。比如《秦始皇纪》、《李斯列传》两次提到子婴“刺杀”赵高,而在传赞中又有“子婴车裂赵高”的说法,互相就有牴牾。司马迁又说赵高是宫中的“宦者”,而《秦始皇纪》中则出现了“其婿咸阳令阎乐”,并且是逼宫政变的领导人之一。而太监哪里来的女婿,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穆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