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波舟

[晋]王嘉

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其国人长十丈,编鸟兽之毛以蔽形。始皇与之语及天地初开之时,了如亲睹,曰:“臣少时蹑虚却行,日游万里;及其老朽也,坐见天地之外事。臣国在咸池[1]日没之所九万里,以万岁为一日。俗多阴雾,遇其晴日,则天豁然云裂,耿若江汉,则有玄龙黑凤,翻翔而下。及夜,燃石以继日光。此石出燃山,其土石皆自光澈,扣之则碎,状如粟,一粒辉映一堂。昔炎帝[2]始变生食,用此火也。国人今献此石。或有投其石于溪涧中,则沸沫流于数十里,名其水为焦渊。臣国去轩辕之丘[3]十万里,少典之子[4]采首山[5]之铜,铸为大鼎。臣先望其国有金火气动,奔而往视之,三鼎已成。又见冀州有异气,应有圣人生,果有庆都[6]生尧。又见赤云入于酆镐[7],走而往视,果有丹雀瑞昌[8]之符。”始皇曰:“此神人也。”弥信仙术焉。

——《拾遗记》

〔注〕[1]咸池:大泽名,神话中浴日之处。 [2]炎帝:远古传说中帝名,号烈山氏(一说即神农氏)。但文中所言“始变生食”者,应是更早的燧人氏。 [3]轩辕之丘:《山海经》中《西山经》、《海外西经》,均有“轩辕之丘”的地名。而《北山经》有“轩辕之山”,“其上多铜”,文中或即指此。 [4]少典之子:即黄帝。其父(一说母)名少典。 [5]首山:即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 [6]庆都:尧之母。 [7]酆镐:今陕西户县一带,为周文王姬昌诞生地。 [8]丹雀瑞昌:姬昌出生时,相传有朱雀衔来丹书,止于屋上。

《清稗类钞》收辑了一则笔记,题为《古谶应今事》,列举出一些古语恰与当时出现的新事物相合,如“顺风耳朵,无线电也”、“千里眼,望远镜也”、“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捷驶快车也”之类。社会日益发展,科学不断进步,真有许多古人匪夷所思的幻想与后代发明的实物不谋而合,简直成了预言式的“古谶”。本篇的“沦波舟”可谓又一例证:在一千多年前是古人的奇想,而在今天则实实在在地有了潜水艇。

我们之所以断定“沦波舟”是古人的异想天开,而不去怀疑它是什么大西洋海底文明或外星人基地之类的遗留线索,无疑是因为文后一大段关于“天地初开之时,了如亲睹”的语录。它将我国有关上古的形形色色的神话传说串合在一起,犹如骨牌游戏的接龙。这是志怪传奇小说的常法。“好神仙之事”的方士们向有炫奇逞博的习惯,所谓“侈谈天之口”,在他们是为了以言之凿凿来争取听众的信任。志怪小说的作者们也继承了这一遗风,从而为后代人留存下许多离奇的传说。不过在读者看来,可读性固然增色不少,可信性却是适得其反。

比如裴铏《传奇》中有一篇《陶尹二君》,述陶、尹二人在华山中遇见一对毛男毛女,向他们介绍了食松脂柏子延生的切身体会。毛女自述是秦始皇宫人,这是《神仙传》“毛女秦宫人也”的正常发挥。毛男自言乃秦时民伕,遭遇就特神奇。他先是列入徐福海外求药的童男名单,逃出;改行业儒,又恰遇“焚书坑儒”。侥幸漏网换学泥水匠,偏偏碰上遣戍修筑长城。大难不死,“改姓氏而业工”,结果秦始皇驾崩修皇陵,差点给活埋在地下。他的经历,简直可以涵盖一部秦始皇的暴政史,可惜是小说家言。当然,志怪小说的可娱性与流传力,也往往得益于这种离奇的系统性构思手法。

《古今谈概》有《赵方士》一篇,写“赵有方士好大言”,比本篇中的宛渠国人口气更大。这位赵国方士自称已数不清岁数,只记得小时候和同伴一起去看伏羲画八卦,见到他蛇身人首的怪模样,吓出一场病来,靠神农采来的草药得以痊愈。女娲之世,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他正好处在两头中央,平安无事。蚩尤闹事,他打得对方头破血流。仓颉来问字,他不屑于启蒙。从庆都生尧开汤饼会到西王母设宴醉酒,他一连举出七八个上古传说人物,同他发生种种联系,以至“沈醉至今,犹未全醒,不知今日世上是何甲子也”。恰好此时赵王堕马伤肋,需要千年血竭敷伤,下令杀他取药,方士这才承认自己父母刚过五十岁生日,方才全是喝寿酒喝出的醉话。本篇中,秦始皇对宛渠国人的侃侃长谈深感兴趣,叹服“此神人也”,“弥信仙术焉”,可谓皆大欢喜。幸好始皇帝未曾“堕马伤肋”,万一他也龙体欠佳,想到“千年血竭”之类的念头,该怎么办?不得不为那位老兄捏一把汗了。

(穆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