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干宝
安阳[1]城南有一亭,夜不可宿,宿辄杀人。书生明术数,乃过宿之。亭民曰:“此不可宿,前后宿此,未有活者。”书生曰:“无苦也,吾自能谐。”遂住廨舍,乃端坐诵书,良久乃休。
夜半后,有一人着皂单衣,来往户外,呼亭主。亭主应诺。“见亭中有人耶?”答曰:“向者有一书生,在此读书。适休,似未寝。”乃喑嗟而去。须臾,复有一人冠赤帻者,呼亭主,问答如前,复喑嗟[2]而去。既去寂然。
书生知无来者,即起诣向者呼处,效呼亭主。亭主亦应诺。复云:“亭中有人耶?”亭主答如前。乃问曰:“向黑衣来者谁?”曰:“北舍母猪也。”又曰:“冠赤帻来者谁?”曰:“西舍老雄鸡父也。”曰:“汝复谁耶?”曰:“我是老蝎也。”于是书生密便诵书至明,不敢寐。
天明,亭民来视,惊曰:“君何得独活?”书生曰:“促索剑来,吾与卿取魅。”乃握剑至昨夜应处,果得老蝎,大如琵琶,毒长数尺。西舍得老雄鸡父,北舍得老母猪。凡杀三物,亭毒遂静,永无灾横。
——《搜神记》
〔注〕[1]安阳:古县名。西汉置,治今河南正阳西南。 [2]喑嗟:默默地叹息。
杀人偿命,乃一定之理,所以老蝎、老雄鸡、母猪,虽然杀人无算,最终也不免被杀,这个结局,并不出人意料。
问题在于鬼之被杀,究竟是怎么个杀法。若是来了个法力无边的道士、巫师,念动咒语,拘来鬼怪,取照妖镜一照,使之滚倒尘埃,立现原形,然后取长剑一挥——这么个杀法,固然痛快淋漓,但被杀的鬼将不服,旁观者也将不平。何也?这不是对等的交锋,而是恃强欺弱,虽然弱者是鬼。
安阳亭书生则不然,他没有道士的法力,虽然他“明术数”,但却不曾见他用过什么术数。他与鬼斗的凭借,全是凡人所能有的。一是胆大,别人不敢宿的亭,他敢住下来,还敢在厉鬼前大声读书。二是善于观察,一番暗中倾听之后,知道点路数:先呼亭主,待其应声,再问亭中有人否,最后再作出一系列反应。三是善于把握时机,直等到再也无人来之后,才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冒充鬼怪。当然,他也有弱点,怕死,不敢睡;他可不是什么视敌如草芥的侠胆英豪,不然就又成了不对等的交锋了。
至于鬼魅们呢,也不是魔力无边,可以恣意杀人的。其一,他们毕竟还得先化作人形,黑母猪要变个黑衣人,大公鸡要把鸡冠变成红帽子。其二,他们只有夜间才能行事,到白天恢复了原形,就魔力全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所以他们须得不暴露身份。其三,他们只能乘人不备下手,若是人尚未就寝,就只有“喑嗟而去”。当然,他们有自己的优势:在夜间,他们是主动者,而人只能防御而已。
这样的交锋双方,互有所长,互有所短,对决起来才有意思;这样的书生取胜,这样的鬼魅落败,读者才会觉得此结局不易得;这样的人鬼相斗的故事,听起来才会觉得有味、有趣。
因为,这其实已不是人鬼相斗,而是人的智慧的较量,虽然较量的一方被披上了鬼的外衣。唯因如此,人们才会对这种较量感兴趣,虽然人们还不曾意识到此,还以为自己爱谈鬼说神呢!
在本文中,书生是取胜了,因为作者偏爱的是人;还有不少故事中,取胜的是鬼而不是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包括本文在内的众多成功作品里,取胜的一方,都是胆力和智慧占上风者:这,或许可算是善写人鬼故事者的共识吧。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