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母班

[晋]干宝

胡母班[1],字季友,泰山人也。曾至泰山之侧,忽于树间逢一绛衣驺,呼班云:“泰山府君[2]召。”班惊愕,逡巡未答。复有一驺出呼之,遂随。行数十步,驺请班暂瞑。少顷,便见宫室,威仪甚严。班乃入阁拜谒。主为设食,语班曰:“欲见君,无他,欲附书与女婿耳。”班问:“女郎何在?”曰:“女为河伯[3]妇。”班曰:“辄当奉书,不知缘何得达?”答曰:“今适河中流,便扣舟呼‘青衣’,当自有取书者。”班乃辞出。昔驺复令闭目,有顷,忽如故道。

遂西行,如神言而呼“青衣”。须臾,果有一女仆出,取书而没。少顷复出,云:“河伯欲暂见君。”婢亦请瞑目。遂拜谒河伯。河伯乃大设酒食,词旨殷勤。临去,谓班曰:“感君远为致书,无物相奉。”于是命左右:“取吾青丝履来。”以贻班。班出,瞑然忽得还舟。

遂于长安经年而还。至泰山侧,不敢潜过。遂扣树,自称姓名:“从长安还,欲启消息。”须臾,昔驺出,引班如向法而进,因致书焉。府君请曰:“当别再报。”班语讫,如厕。忽见其父着械徒作,此辈数百人。班进拜流涕,问:“大人何因及此?”父云:“吾死,不幸见遣[4]三年。今已二年矣,困苦不可处。知汝今为明府所识,可为吾陈之,乞免此役,便欲得社公耳。”班乃依教,叩头陈乞。府君曰:“生死异路,不可相近,身无所惜。”班苦请,方许之。于是辞出还家。

岁余,儿子死亡略尽。班惶惧,复诣泰山,扣树求见。昔驺遂迎之而见。班乃自说:“昔辞旷拙,及还家,儿死亡至尽。今恐祸故未已,辄来启白,幸蒙哀救。”府君拊掌大笑曰:“昔语君‘死生异路,不可相近’故也。”即敕外召班父。须臾,至庭中,问之:“昔求还里社,当为门户作福,而孙息死亡至尽,何也?”答云:“久别乡里,自欣得还,又遇酒食充足,实念诸孙,召之。”于是代之。父涕泣而出,班遂还。后有儿皆无恙。

——《搜神记》

〔注〕[1]胡母班:东汉末名士。“胡母”系复姓。 [2]泰山府君:道教所奉泰山神,传说掌管人间生死。 [3]河伯:神话传说中的黄河水神。 [4]遣:一作“谴”,惩罚之意。

古人通贿权要,谓之“关节”,颇似今之“拉关系”、“走后门”,人间有此招数,阴间也不例外。《列异传·蒋济儿》中,曾叙说魏国的一位领军将军蒋济,去找一位叫孙阿的人,对他说:我那死去的儿子托梦给他母亲,说你就要去任泰山令(鬼官职),请到任之后给他换一个舒适的差事。这位要官不要命的孙阿闻之大喜,并说将军之言一定照办。孙阿死后一个多月,蒋济的儿子又托梦于母,说他已由一个辛苦的小差吏调任官府录事了。这个从阳间开到阴间的“后门”,靠的倒不是“钱”,而是“权”,蒋济以其权势去影响孙阿,孙阿以其手中之权提拔其子,看来“权”也照样可以使“鬼推磨”。如果说蒋济是个“好爸爸”,那么胡母班则是一位“好儿子”。不过这位东汉名士胡母班倒并没有什么钱和权,那么怎么为他父亲敲开“后门”的呢?这就得慢慢道来了。

泰山,早在汉代就被说成是阴府所在,“主召人魂”。胡母班一次经过泰山,治鬼招魂的泰山府君派两名骑士将他邀进官邸,请他捎个信给女婿河伯。一年之后胡母班返家,经过泰山时仍不忘向泰山府君述说传言情况,泰山府君很是感激,并表示欲图报答。当胡母班言毕去上厕所时,忽然看到亡父戴着刑具在服劳役。亡父向他诉说一番痛苦之后,随即要他向泰山府君去说情,请求免除劳役,放回故乡去做个土地神。儿子遵命求情,泰山府君开始倒有点原则性,说:“生死不同路,不能亲近,他的境遇也不必怜惜。”可是经不住胡母班苦苦哀求,也就从其所愿。“后门”就是这样打开了,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乘时蹈机,祸不旋踵。”一年多的时间,胡母班的几个儿子几乎死光了,惊恐之下,只得求告泰山府君。于是泰山府君召见胡母班的父亲,责问道:你要求回乡做土地神,理当造福家庭,如今你的孙子几乎死完了,这是什么原因?胡母班的父亲说:久别乡里,欣喜返归,又遇上丰盛酒菜,实在思念孙子们,所以就把他们召来了。泰山府君听后,下令革去其职,改派土地神,此后胡氏一家平安无事。作品的本意也许只在宣扬“生死异路”,“发明神道之不诬”。但是,细细品味,亦会另有发现。其一,世事纷纷,无奇不有。有权者固然可以谋私,如蒋济之流;无权者亦未尝不可以利用关系敲开“后门”。胡母班为泰山府君送信倒是本无此意,却不料被精于“关系学”的父亲及时抓住,于是“好儿子”便将那点传书之劳,作为“拉关系”的筹码,加以充分利用,拉者与被拉者无须明言,各自心中有数,写得颇有特色;其二,由“后门”而得益者固然大有人在,否则你怎么解释从古至今,是人是鬼,“走”之不绝呢!不过,“福兮祸所依”,由“后门”而得“祸”者也不乏其人,胡母班走通了“后门”,却付出了几个儿子的代价,殆是始料不及吧?“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淮南子·原道训》)辩证法就是这么奇妙、无情,巧于弄权、精于“后门”者,亦可思之。

作品在表现上也采用了“逞神思而施以人化”(鲁迅语)的手法,而且还“化”得相当成功。泰山府君虽官高位重,却也不是什么事事正确的神仙,胡母班向他禀报传书情况之后,即致谢意,并表示“当别再报”。也就是这种图报之心,终使“原则”化为乌有,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恶果。后来他对胡母班父亲的处置,又显示了他严明果断、不忘旧情。可以说他的过失与严明,都与“情义”二字有关,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吧,这位手操生死的鬼官,并不使人闻之色变,恰恰相反,倒给人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就是河伯对胡母班的殷勤接待,临别赠物,也都充满着人世的情理。至于胡母班的父亲,则是另一种形象。他死后“见遣三年”。之所以如此,殆是生前罪孽所致,然而他不思赎罪,却见机而上,出谋划策,利用“关系”,一要放出,二要“位子”。一切到手便得意忘形,得志猖狂,摧残生灵,显然是一个巧于钻营,贪得无厌,连子孙也不顾及的“恶鬼”。这一形象人们也并不怎么陌生吧?同是神鬼,各具特色,作者不着墨于外形,而是通过各自的言行刻画其精神品貌,这就使形象更具深度了。

这个故事的规模已经突破一般“志怪”的格局,但是,事多而不散,“人”多而不乱,“人”与事,事与事,“人”与“人”,环环相扣,使情节得以曲折而自然地向前演进。胡母班系泰山人氏,因而他两过泰山,一出一返,传书与禀报也就顺理成章,而无生编硬凑之感;前面大段写受命传书之经过,实为泰山府君感激图报作铺垫,而这又是胡母班父亲能见机出谋、胡母班能大胆求情的因由。前有“不可相近”之言,后以“相近”为害,再以“代之”则宁,加以反复验证,一呼一应,开合有致;就是河伯赠物亦非闲笔,既显示了酬谢之情,更为日后泰山府君深信传书确至,作了伏笔。这种细针密线、构思精微,都反映了作者围绕中心创造故事的用心与才能。后世传奇小说的创作,无疑从这里获得了不少启示。

(赵其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