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干宝
左慈[1],字元放,庐江[2]人也,少有神通。尝在曹公[3]座,公笑顾众宾曰:“今日高会,珍羞略备。所少者,吴松江鲈鱼为脍。”放云:“此易得耳。”因求铜盘,贮水,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公大拊掌,会者皆惊。公曰:“一鱼不周坐客,得两为佳。”放乃复饵钓之。须臾,引出,皆三尺余,生鲜可爱。公便自前脍之,周赐座席。公曰:“今既得鲈,恨无蜀中生姜耳!”放曰:“亦可得也。”公恐其近道买,因曰:“吾昔使人至蜀买锦[4],可敕人告吾使,使增市二端[5]。”人去,须臾还,得生姜。又云:“于锦肆下见公使,已敕增市二端。”后经岁余,公使还,果增二端。问之,云:“昔某月某日,见人于肆下,以公敕敕之。”
后公出近郊,士人从者百数。放乃赍[6]酒一罂,脯一片,手自倾罂,行酒百官,百官莫不醉饱。公怪,使寻其故。行视沽酒家,昨悉亡其酒脯矣。公怒,阴欲杀放。放在公座,将收之,却入壁中,霍然不见。乃募取之。或见于市,欲捕之,而市人皆放同形,莫知谁是。
后人遇放于阳城山头,因复逐之,遂走入羊群。公知不可得,乃令就羊中告之曰:“曹公不复相杀,本试君术耳。今既验,但欲与相见。”忽有一老羝[7],屈前两膝,人立而言曰:“遽如许。”人即云:“此羊是。”竞往赴之,而群羊数百,皆变为羝,并屈前膝,人立云:“遽如许。”于是遂莫知所取焉。
——《搜神记》
〔注〕[1]左慈:东汉末人。 [2]庐江:汉末郡名,治所在今安徽省境内。 [3]曹公:曹操。 [4]锦:彩锦。 [5]端:汉时布帛的长度单位。 [6]赍(jī):带着。 [7]羝:公羊。
尊刘抑曹的社会风尚形成于何代何朝?我从前一直未加深思。总以为既然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还以魏为正统,很可能从朱熹开始以蜀汉为正统,然后经过《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以及大量三国戏,把尊刘抑曹的思想感情广泛地散布于人民群众之中。
南朝宋裴松之注陈寿《三国志》是一项巨大的系统工程,使我们看到了一度失传的《曹瞒传》。这篇别传,把曹操的险恶用心、奸诈莫测以及种种狼狈不堪的丑态写得淋漓尽致,为后世鞭挞曹操的文艺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曹瞒传》当然是裴松之以前的作品,可以认为曹操逝世不久,此文就已问世。也就是说,在当时对曹操极为反感、鄙视的人就比比皆是了。
《左慈》原载于《搜神记》,上距曹操之死恐怕也不到200年。与《搜神记》同为晋代著作的《博物志》(张华著)说曹操好养性法,亦解方药,招引之士,庐江左慈、谯郡华佗、甘陵甘始、阳城郗俭等无不毕至。可见左慈不仅实有其人,而且曾被曹操作为方术之士而招致在身边的。
古人写曹操的奸诈或狼狈,大抵有两种不同的手法。一是依据一定的史实而加以极度的夸张,如宛城遇张绣、潼关遇马超、华容遇关羽等;另一种就是让某些神怪色彩的人物对他百般戏弄,使他暴跳如雷,要想杀死对方,但总是捉不到,即使捉到,无非再受一次嬉弄或辱骂,仍旧杀他不死,而且很快就逃逸无踪了。《左慈》这一篇既有历史人物可考,又荒诞不经,是把两种手法结合起来写了。
真正的曹操在世时位极人臣,挟天子而令诸侯,又生性残忍猜疑,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后世之人难免仍有遗恨耿耿于心,《左慈》这一类记载,正是对曹操极度反感的产物。
曹操并不满足于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是一个贪欲无度的大野心家,他所以要罗致方术之士,也是为了实现他的政治野心这一大目标。方术之士有无方术?对他曹操的忠实程度又如何?曹操无时无刻不在密切注意,无时无刻不在试探考验;而那些方术之士又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保全自己或如何报复曹操。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很可能产生《左慈》中所记载的某类事件的。
《三国演义》第六十八回是《甘宁百骑劫魏营,左慈掷杯戏曹操》,其中关于左慈的故事情节都从本篇采择,不过又加以较多的丰富和发展了。
(蒋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