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权

中国哲学史的一对范畴。《太平御览》卷八二六资产部引“经,织从丝也”,指织布的经丝。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凡为布帛必先经而后纬,故经始、经营、经常之义生焉。”经常是其引申义。《说文》:“权,黄华木,从木雚声。一曰反常。”徐灏认为权“借为权衡之权,今所谓秤锤也。衡主平,秤物之轻重”(《说文解字注笺》)。《说文小学答问》认为,“经典权字恐本作卷”。权、卷相通。权谋、权变均是引申义。《尚书·酒诰》:“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孔安国《传》释“能常德持智”。蔡沈《书经集传》训为“经其德而不变”,经为经常不变之义。“厥既得人,则经营。”(《尚书·召诰》)经营指规度、筹划、营造的意思。权有权宜、权变的意思。“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尚书·吕刑》)孔安国《传》释为权宜。蔡沈解释为“权者,进退推移,以求其轻重之宜也”(《书经集传》),与孔同。《尚书》无见经权对偶。《易经》中经字两见,“颠颐,拂经于丘颐,征凶”(《颐·六二》爻辞),“拂经,居贞吉”(《颐·六五》爻辞),但无见权字。《周易集解》引王肃曰:“经,常也。”《诗经》中经、权多见。“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诗·大雅·灵台》)经营,有营造、建筑的意思。“旅力方刚,经营四方。”(《诗·小雅·北山》)经营,有筹划的意味。“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诗·秦风·权舆》)“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诗·郑风·狡童》)孔颖达疏:“权者,称也。所以铨量轻重,大臣专国之政,轻重由之是之谓权臣也。”权臣即掌握了权力的大臣。《左传》中已见经权并提,宣公十二年,晋军救郑,到了黄河,听说郑楚已讲和,这时对于是否渡河进军,三军首领的意见有分歧,上军士会说:“敖为宰,择楚国之令典,军行,右辕,左追蓐,前茅虑无,中权,后劲。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能用典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若之何敌之?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子姑整军而经武乎!”(《左传·宣公十二年》)权为权谋、谋略,经为治理、筹划。二者并非在经常与权变意义上的对待概念。《论语》中经字一见,“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自经即自缢、自杀。权字三见,“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论语·尧曰》)。权是度量衡,即量轻重的衡量。另二权具有哲学概念范畴的意义,“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论语·微子》)战国时,孟子对经权思想有所发展。“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孟子·尽心下》)这里反经与“反经合道为权”的反经含义有异。这可以从孟子权与礼的对偶中得到印证。“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赵岐注:“权者,反经而善也。”孟子的这种思想蕴含,被汉代学者所发展。《庄子》经权多见。经有常义,“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庄子·养生主》)。权有变、动之义,“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同上),指闭塞的生机开始活动。权也有权力之意,“亲权者,不能与人柄”(《庄子·天运》)。荀子的经权论既与王霸范畴相联系,也与礼法相联结,而构成范畴系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荀子·正名》),把道作为治理国家根本常理。在此基础上能做到“不治观者之耳目,不赂贵者之权势,不利便辟者之辞,故能处道而不贰”(同上),遵守正道而无二心。经与权虽未对称,但在语意上相互联系。若“众庶百姓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则地虽广,权必轻,人虽众,兵必弱”(《荀子·王霸》)。隆礼义是与权之轻重相关联。要成为“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人主必须“知明制度权物称用之为不泥也”(《荀子·君道》)。西汉董仲舒不仅肯定“权虽反经,亦必在可以然之域,不在可以然之域,故虽死亡,终弗为也”(《春秋繁露·玉英》),而且亦肯定礼分经礼与变礼。“春秋有经礼、有变礼……妇人无出境之事,经礼也;母为子娶妇,奔丧父母,变礼也。明乎经变之事,然后知轻重之分,可与适权矣。”(同上)在经与变发生冲突,不能两全时,就需分辨孰轻孰重,这样才可权相适宜。王充从人性论角度,论证“反经合道”。他认为孟子主性善论,“中人以上者”;荀子主性恶论,“中人以下者”;扬雄倡善恶混,“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论衡·本性》)。魏晋南北朝时,关于经与权的论争,继续汉以来的说法。三国魏王弼认为,“权者,道之变。变无常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豫设”(《论语释疑》皇侃疏引)。晋韩康伯继承王弼思想注《系辞传》:“权,反经而合道,必合乎巽顺,而后可以行权也。”(《周易注》)北宋王安石变法,就是对“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常规原则的批判,而主张变祖宗之法。这种“反经合道”理论,正是其变法的合理性的理论根据。“天下之理固不可以一言尽,君子有时而用礼,故孟子不见诸侯;有时而用权,故孔子可见南子。”(《再答龚深父论语、孟子书》)礼作为常规的经,是不可改变的。但王安石认为,礼与权都是君子所操作的工具,“若有礼而无权,则何以为孔子”(同上)。王安石肯定汉学的“反经合道为权”论,邵雍先否定其半,二程又否定其半,而主经即权论。邵雍说:“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得一端者也。”(《皇极经世·观物外篇下》)所谓权,“权所以平物之轻重,圣人行权,酌其轻重,而行之合宜而已。故执中无权者,犹为偏也”(同上)。二程对汉儒“反经合道为权”取否定态度。“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故有权变权术之论,皆非也,权只是经也。自汉以下,无人识权字。”(《论语集注》卷五引)认为权即经,这便有把两者等同之嫌。依二程的理解,若以反经合道为权,权就会产生权变术的弊端。“世之学者,未尝知权之义,于理所不可,则曰姑从权,是以权为变诈之术而已也。”(《程氏粹言》卷一)朱熹论经权,一是要阐发孟子观点,二是要解决程氏经即权与汉儒“反经合道为权”的冲突。他对程氏之说作了修正,坚持他的既对待又统一的哲学思维。“然以孟子嫂溺援之以手之义推之,则权与经亦当有辨。”(《论语集注》卷五)由此认为“经自经,权自权”(《朱子语类》卷三十七)。经与权分而为二,“权与经,不可谓是一件物事。毕竟权自是权,经自是经”(同上)。经与权是常与变之别,“经者,道之常也;权者,道之变也”(同上)。经与权是普遍性与特殊性之别,“固是不同: 经是万世常行之道,权是不得已而用之,大概不可用时多”(同上)。朱熹弟子陈淳撰《字义详讲》,专列经权范畴。陈淳批判汉儒的反经合道,认为:“既是反经,焉能合道?”(《北溪字义·经权》)依他的理解,经即是道,则反经合道为自相矛盾。但他又与朱熹一样取汉儒“经与权相对”(同上)说。“经所不及,须用权以通之”(同上),“经是日用常行道理,权也是正当道理,但非可以常行,与日用常行底异”(同上)。明清时期,经权论争继宋元而未衰,且进一步深入。王守仁在回答“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时说:“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集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个规矩在。”(《传习录》上)否定执一。执一即是“立定个格式”(同上),指经而言,权与经有别。权是权变,而非常规的经,要因时制宜,以适应时势的需要。然权变以中作为最高价值标准。近代康有为在经权论上仍称赞孔孟的反经合道说。“《孟子》:‘权然后知轻重。’盖转移而后得其平,变置无常而后得其正,谓之权。”(《论语注》卷九)肯定权而后得其正。若执常而不知变,“执一而不知时中,则为拘儒小儒而害大道矣”(同上)。他批评程颐攻击《公羊传》的权义,“己所不知,削孔子之大义,令圣人之大义日亡,此则宋儒之割地偏安也”(同上)。由于不知反经合道为权,而有国弱民贫,割地偏安之患。康有为主张,“时措有宜,变通尽利,其以行权,固有反经而合道者”(同上)。此道是“孔子之道,主于时,归于权”(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