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叟

《会昌解颐录》

唐宝应[1]中,越州[2]观察使[3]皇甫政妻陆氏,有姿容而无子息。州有寺名宝林,中有魔母神堂。越中士女求男女者,必报验焉。政暇日,率妻孥入寺,至魔母堂,捻香祝曰:“祈一男,请以俸钱百万贯缔构堂宇。”陆氏又曰:“倘遂所愿,亦以脂粉钱百万,别绘神仙。”既而寺中游,薄暮方还。

两月余,妻孕,果生男。政大喜,构堂三间,穷极华丽。陆氏于寺门外筑钱百万,募画工,自汴、滑、徐、泗、扬、润、潭、洪,及天下画者,日有至者。但以其偿过多,皆不敢措手。忽一人不说姓名,称剑南[4]来,且言善画。泊寺中月余,一日视其堂壁,数点头。主事僧曰:“何不速成其事耶?”其人笑曰:“请备灯油,将夜缉其事。”僧从其言,至平明,灿烂光明,俨然一壁。画人已不见矣。

政大设斋,富商来集。政又择日,率军吏州民,大陈伎乐。至午时,有一人形容丑黑,身长八尺,荷笠莎衣,荷锄而至。阍者拒之,政令召入。直上魔母堂,举手锄以其面,壁乃颓。百万之众,鼎沸惊闹。左右武士欲擒杀之,叟无怖色。政问之曰:“尔颠痫耶?”叟曰:“无。”“尔善画耶?”叟曰:“无。”曰:“缘何事而此也?”叟曰:“恨画工之罔上也。夫人与上官舍二百万,图写神仙;今比生人,尚不逮矣。”政怒而叱之。叟抚掌笑曰:“如其不信,田舍老妻,足为验耳。”政问曰:“尔妻何在?”叟曰:“住处过湖[5]南三二里。”政令十人随叟召之。

叟自苇庵间引一女子,年十五六,薄傅粉黛,服不甚奢,艳态媚人,光华动众。顷刻之间,到宝林寺。百万之众,引颈骇观,皆言所画神母果不及耳。引至阶前,陆氏为之失色。

政曰:“尔一贱夫,乃蓄此妇!当进于天子。”叟曰:“待归与田舍亲诀别也。”政遣卒五十、侍女十人,同诣其家。至江欲渡,叟独在小游艇中,卫卒、侍女、叟妻同一大船。将过江,不觉叟妻于急流之处,忽然飞入游艇中。人皆惶怖,疾棹趋之。夫妻已出,携手而行。又追之,二人俱化为白鹤,冲天而去。

〔注〕 [1]宝应:唐肃宗年号。 [2]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绍兴。 [3]观察使:唐代一道或数州的行政长官,与节度使职权相近。 [4]剑南:唐代道名,辖今四川省大部。 [5]湖:指鉴湖,在今浙江绍兴西南。

这篇故事诡奇曲折,令人一气卒读,以至文中有两处小小的破绽,很容易从眼下滑过。一处是皇甫政许愿酬神,“请以俸钱百万贯缔构堂宇”。夫唱妇随,夫人陆氏也发宏愿,捐献“脂粉钱百万”,并且见诸行动,“筑”,而一贯等于一千钱。可见前时皇甫政的许愿中,实衍了一个“贯”字。

然而即使是百万钱,也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资,在故事发生的宝应年间,这相当于五千石米的粮价,或二千五百户人家一年的赋税。皇甫政自言是出自“俸钱”。唐代大诗人元稹也做过浙东观察使,他的《遣悲怀三首》有一句道是“今日俸钱过十万”,恰作于他自观察使升任京官之后,可见百万钱至少要占去皇甫大人十个月的薪水,显然这笔开支需要另外的财源。皇甫夫人同样是财大气粗,以“脂粉钱”的名义便足以挥霍千金与丈夫并肩。这“脂粉钱”并非时下流行的女同胞用于化妆品的消费投资,而是一种官方对于宫眷命妇的津贴。天宝时颜杲卿做太守,还开创了州官夫人也沾惠公库脂粉钱的先例。不过显贵如韩、虢、秦三国夫人,唐明皇“岁赐脂粉费百万”,已属登峰造极,那么陆氏“脂粉钱百万”的私蓄,不言而喻仅是一种饰说而已,说穿了就是平素搜刮的民脂民膏。唐代财富聚敛的现象十分普遍,武则天还在当宫妃时,向洛阳奉先寺一下子就“助脂粉钱二万贯”;僖宗重修安国寺,规定撞钟一声助资一千贯,有个叫王酒胡的富贾一气撞钟一百下,立送十万贯入寺。但本篇的用意是在渲染皇甫夫妇的奢富与佞佛,多用了一个“贯”字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纰漏。

类似的另一个小破绽,是黑叟夫妇押遣回家时,“至江欲渡”。从“住处过湖南”的地理位置来看,与曹娥江、浦阳江都不会发生关涉,又何“江”之有。作品这样写,是为了铺陈夫妇俩异舟而合乘、登岸、化鹤的奇迹,从而点明他们的神仙身份。秦代神仙王次仲遭秦始皇强行征召,途中化为白鸟升空。晋代许逊、吴猛、郭璞与权臣王敦话不投机,郭璞遭杀,许、吴化作一双白鹤,翱翔屋宇。《三国演义》写左慈掷杯戏曹操,最后也让他骑上白鹤逃脱魔掌。可见人们对神仙的羡慕,往往倒不在于他们的骑鹤冲举、遨游仙界,而是能凭借这一看家本领不受人间威权的羁管,替矮檐下低头的无数英雄吐一口胸中的恶气。

文中的“魔母”指九子母。唐韩鄂《岁华纪丽》引《荆楚岁时记》:“四月八日,长沙寺阁下有九子母神。是日市肆之人无子者,供养薄饼以乞子。”九子母形容实在不值得恭维,《朝野佥载》就曾把悍妇比作九子魔母,有“安有人不畏九子魔母耶”的说法。佛寺中安设“魔母神堂”招徕愚民,实在不伦不类,而篇中又安排重金募画神像的情节,显然暗寓微意。同时,作品又不动声色地驰写仙人黑叟的神异。比如应募的画工遍自今日的豫、苏、湘、赣,简直罗致了“天下画者”,却“皆不敢措手”,而最后是一名来自四川的神秘人物一夜完成,明显是黑叟的故弄狡狯。黑叟“形容丑黑”,一副乡下人模样,其“田舍老妻”却美赛天仙,让“有姿容”的皇甫夫人也为之黯然失色。夫妇俩不仅让观察使大人的二百万钱化作一堆瓦砾,就连“天子”也无福捞到一丝外快,大有傲睨王侯、游戏人间的意味。故事辑自《会昌解颐录》,唐武宗会昌年间崇信道士赵归真,而大反佛教,毁除天下寺庙近五千所,我想,本篇未必是迎合当时崇道抑释的政治需要,却多少钻了一点“舆论导向”的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