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遹

[唐]牛僧孺

隋开皇[1]初,广都[2]孝廉侯遹入城。至剑门外,忽见四黄石,皆大如斗。遹爱之,收藏于笼,负之以驴,因歇鞍取看,皆化为金。遹至城货之,得钱百万,市美妾十余人,大开第宅,近甸良田别墅,货买甚多。

后乘春景出游,尽载妓妾随从,下车,陈设酒肴。忽有一老翁,负大笈[3]至,厕下坐。遹怒诟之,命苍头[4]扶出。叟不动,亦不嗔恚[5]。但引满杯,啖炙而笑,云:“吾此来,求君偿债耳。君昔将我金去,不忆记乎?”尽取遹妓妾十余人投之于笈,亦不觉笈中之窄,负之而趋,走若飞鸟。遹令苍头驰马逐之,斯须已失所在。自后遹家日贫,却复昔日生计。

十余年,却归蜀,到剑门,又见前者老翁携所将妓妾游行,傧从极多。见遹皆大笑。问之,不言;逼之,又失所在。访剑门前后,并无此人。竟不能测也。

——《玄怪录》

〔注〕 [1]开皇:隋文帝年号:愤怒。

本篇开头的写法,似乎是一个真实的事件,时间、地点、人物都有,言词凿凿。接着写侯遹暴发的经过,便开始“怪异”起来:侯遹在剑门外拾到四块斗大的黄石,后来黄石变成了金子,他便发了财,于是买了十几个美妾,又购田置地,大兴土木。黄石怎会变黄金呢?是神仙点化?是狐狸作弄?都不说,成为一个悬念。

到了春天,侯遹带了妓妾随从郊游踏青,停车摆出酒菜,忽有一老翁,来得蹊跷,还背了个大书箱,自说自话地于“厕下坐”。又是一个悬念。侯遹如今已不复是当年清贫的“孝廉”,而是贵族了。他不但大光其火,还骂出粗话来,命苍头扶出。老头却不动身也不发火,边吃肉边喝酒,笑道:“我是来向你讨债的。你以前拿了我的钱去,还记得吗?”笑话,何时拿过什么钱?问得离奇,悬念接踵而来。不等侯遹的脑筋转过弯来,老头抓了十多个妓妾投入书箱。装了十多人的书箱竟不觉得狭小。又奇。背到背上,老头居然矫健如飞鸟,一转眼就不见了。更奇。“自后遹家日贫,却复昔日生计。”此时似可煞尾了。但文章偏不肯煞,再让穷极潦倒的侯遹于十几年后回到四川剑门,会会大富大贵的老头。老头“携所将妓妾游行,傧从极多”,与侯遹作对照,还要“见遹皆大笑”。今非昔比,侯遹今日只能低声下气上前提问。问什么?问他何许人也?问他笑什么?都不写,让读者去猜。老头更是“不言”。侯遹悻悻追随,“又失所在”。侯遹还不甘心,“访剑门前后,并无此人”。结尾是“竟不能测也五个字”。

短短一篇微型小说,怪异离奇,悬念迭出,吊得读者胃口大开。作者信手拈来许多意象,云里雾里地操纵一番,究竟要说什么?说了些什么?“竟不能测也”,让读者读到结尾还不忍释手,希图作者再写出点什么来,这就是悬念的力量。一般的悬念使用法,是先将疑问悬在那里,然后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推出种种猜想,并不急于揭开谜底,而是蕴蓄比较长的时间后,再写出结果,解开悬念。本篇的妙处,是在离奇的情节构筑中不推出任何结果的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