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书生

[唐]牛僧孺

开元、天宝[1]中,有崔书生者,于东周[2]逻谷口居。好植花竹,乃于户外别莳名花,春暮之时,英蕊芬郁,远闻百步。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忽见一女郎自西乘马东行,青衣老少数人随后。女郎有殊色,所乘马骏。崔生未及细视,而女郎已过矣。明日,又过,崔生于花下先致酒茗、樽杓,铺陈茵席,乃迎马首拜曰:“某以性好花木,此园无非手植。今香茂,似堪流盼。伏见女郎频自过此,计仆驭当疲,敢具箪醪[3],希垂憩息。”女郎不顾而过。其后青衣曰:“但具酒馔,何忧不至。”女郎顾叱曰:“何故轻与人言!”言讫遂去。崔生明日又于山下别致醪酒。俟女郎至,崔生乃鞭马随之。到别墅之前,又下马拜请。良久,一老青衣谓女郎曰:“单马甚疲,暂歇无伤。”因自控女郎马,至堂寝[4]下。老青衣谓崔生曰:“君既未婚,予为媒妁可乎?”崔生大悦,再拜跪请不相忘。老青衣曰:“事即必定,后十五日大吉辰,君于此时,但具婚礼所要,并于此备酒馔。今小娘子阿姊在逻谷中,有微疾,故小娘子自往看省。某去便当咨启,至期,则皆至此矣。”于是促行。崔生在后,即依言营备吉日所要。至期,女郎及姊皆到。其姊亦仪质极丽,遂以女郎归于崔生。

崔生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启聘媵[5]。母见女郎,女郎悉妇之礼甚具。经月余日,忽有一人送食于女郎,甘香特异。后崔生觉母慈颜衰瘁,因伏问几下。母曰:“吾有汝一子,冀得永寿。今汝所纳新妇,妖美无双,吾于土塑图画之中,未尝识此,必恐是狐媚之辈,伤害于汝,遂致吾忧。”崔生入室见女郎,女郎涕泪交下,曰:“本侍箕帚,便望终天。不知尊夫人待以狐媚辈,明晨即便请行,相爱今宵耳。”崔生掩泪不能言。

明日,女郎车骑至。女郎乘马,崔生从送之。入逻谷三十余里,山间有一川,山中异花珍果,不可胜纪。馆宇屋室,侈于王者。青衣百许,迎拜女郎曰:“小娘子,无行崔生,何必将来!”于是捧入[6],留崔生于门外。未几,一青衣传女郎姊言曰:“崔郎遗行,使太夫人疑阻,事宜便绝,不合相见。然小妹曾奉周旋,亦当奉屈。”俄而召崔生入,责诮再三,辞辩清婉,崔生但拜伏受谴而已。遂坐于中寝,对食。食讫,命酒。召女乐洽饮,铿锵万变。乐阙[7],其姊谓女郎曰:“须令崔郎却回,汝有何物赠送?”女郎遂出白玉盒子遗崔生。崔生亦自留别。于是各呜咽而出。行至逻谷口,回望,千岩万壑,无径路矣,自恸哭归家。常见玉盒子,郁郁不乐。

忽有胡僧[8]扣门求食,崔生出见。胡僧曰:“君有至宝,乞相示也。”崔生曰:“某贫士,有何见请?”僧曰:“君岂不有异人奉赠?贫道望气知之。”崔生因出盒子示胡僧。僧起,拜请曰:“请以百万市之。”遂将去。崔生问僧曰:“女郎是谁?”曰:“君所纳妻,西王母第三个女,玉卮娘子也。姊亦负美名在仙都,况复人间!所惜君娶之不得久远。倘住一年,君举家必仙矣。”崔生叹怨迨卒。

——《玄怪录》

〔注〕 [1]开元、天宝:唐玄宗年号:乐终。 [8]胡僧:域外僧人。

唐人小说中,多人仙遇合故事,《崔书生》亦是。本文情节很简单:崔书生跟仙女结合,由于崔母猜疑,仙女离去。唐前此类志怪小说,多为仙女寻求男人,反映了我国古代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形态;此篇一反常态为男士求女仙,结合后,女仙又主动离去。

小说作者并没有追求情节的曲折离奇,而是着意于刻画女主人公西王母三女玉卮娘子的形象,写出她心灵的美。

小说中的这位崔书生“好植花竹”,“于户外别莳名花”,所以每当春暮,“英蕊芬郁”,花枝茂盛,花香浓郁而“远闻百步”,使人笼罩在一片香气氤氲之中。玉卮的居地,“三十余里,山间有一川。山中异香珍果,不可胜纪”,更是一番恬静幽美的景象。正是这一美好的境界,孕育了人物的高洁纯真的心灵。同时,作品也以此作为情节发展的契机,写崔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并有机会见到女郎;又于花下“致酒茗、樽勺,铺陈茵席”,请女郎憩息。在这幽美的境界中,他俩感情相通了,彼此爱慕,两颗纯真诚挚的心,终于结合在一起了。

不久,变故发生,情节趋向高潮。作者转而用正笔,来直接描写女主人公。文字不多,寥寥三四十个字,却集中有力地揭示了女主人公的心灵:宁愿割舍情爱,不愿受屈辱,以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

玉卮娘子被崔母猜疑加上“狐媚之辈”罪名,崔书生默然入室时,作者只写了女主人公的一个情态“涕泪交下”和一段话语。千言万语,种种情感,都蕴含在这些摹写中。这里面,有对夫妻情爱的眷恋,原望白头偕老,到头来却是“相爱今宵耳”,多难割舍的情感维系!使读者看到女主人公善良诚挚的心胸。其中也有对崔书生的责怨,“本侍箕帚,便望终天”,岂料崔书生是如此软弱,未能维护这种关系,保护这种幸福,从中表现出浓浓的委屈感。仅仅是貌美,便被视为害人的“狐媚之辈”,这是一种侮辱,是对“人”的心灵的伤害,因此,才迸发出“不知尊夫人待以狐媚辈”这一句。这是不愿受屈辱的心灵对崔母诬蔑的严正反击。从而展现了女主人公刚强不折的性格特征。在情爱与屈辱之间,她断然选择了离去这条路,而且毫不犹豫!

只用少许笔墨,就凸显了女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意犹未已,作者再用崔书生在同一事件中的表现,来反衬女主人公玉卮娘子。

尽管崔书生也曾“掩泪不能言”,表现了对夫妻情爱的留恋,显示了内心无可奈何的苦痛,然而,他的心灵却是如此脆弱,他身上的枷锁是如此沉重。由于所谓“不告而娶”,他不敢公开自己对玉卮的爱,在崔母面前,连明白禀告的勇气也没有,他谎称娶了个妾。对于母亲的猜疑,他不敢为玉卮剖白,以维护两人的情爱,更不敢加以反对,只能默默地让心上人离去;别后,只能“自恸哭归家”,终至于“叹怨迨卒”。这是一个不能维护妻子清白的丈夫!而玉卮却完全不同。她容不得半点怀疑,遭受不得半点损害,她也不寄希望于崔书生向其母求告以及崔母的回心转意,她决然离去,寻找一个没有猜疑的世界。对比是如此鲜明,反差是如此巨大,这就加深了女主人公坚强刚烈性格的一面,令人注目!